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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18章 荒野情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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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边夕阳很快落下,将远处山尖上的皑皑白雪照得一片橙黄。郊外人群依稀,行到一处矮墙边上,那马儿的步子才逐渐放慢下来。

    阿珂张口咬上周少铭持缰的手腕,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身子在雪地里打了几个滚儿,拍拍袖子站起来:“有什么话快说。”

    周少铭怀中空却,看到雪地上的少女一件水红色小袄皱皱巴巴,底下褶裙儿裂得三五长条,被大风吹得呼呼乱舞。这会儿倒是真生气了,语气不冷不热的,没有感情。

    不过,也许是一路挣扎得已经没有力气。

    那少见的娇憨模样,看得周少铭心底里又生出柔软,怪自己方才对她太过强硬,不由放缓了声音:“不归,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阿珂正气嘟嘟往回走呢,闻言步子一顿。少顷回过头来:“乌龟?哪里来的乌龟?”

    周少铭却不应她,见她嘴唇干涸,便扔过去一只水葫芦:“我总在想,为何你宁可与那一群魑魅魍魉做戏,亦不愿向我坦诚?”

    “魑魅魍魉?你这人说话真古怪。”阿珂仰起脑袋将水葫芦喝下一口,喝完了才想起是他喝过的,脸颊微有些发红,又将那水葫芦扔回去。

    周少铭扬手接过,目光灼灼,只是盯着阿珂在风中乱舞的细碎发丝:“我查了你所有的资料,都查不出你八岁前的生平往事。你可敢告诉我你当时在哪里吗?”

    他高高坐在马上,倾城容颜上一双眸子幽幽如深潭。阿珂站在马下仰视,依稀仿佛看到昔日少年时候的影子。那个文气冷傲的少年,从来就喜欢做着这副思考的模样,仿佛一眼就能穿透她的心思。

    如今呢,竟背着自己调查起来了。

    “天上啊。”阿珂耸耸肩。

    那个苍天古树的大悲寺,老方丈一边敲木鱼,口中唱着“咪-咪么么”,趁人不注意却抓起一把花生米扔进嘴里。还有厨房里的大和尚,一天三次拿着棒子在后面追打,她跑得飞快,一转身便猫进了树林;树林里有她偷养的兔子,还有藏在洞里的烤野鸡,调皮的李燕何常常猫在大树后偷看,见快要熟了便挖出来偷了去吃;被她哭哭啼啼往师傅那里一告,那个蓝衣翩翩的清瘦男子便又要拿起板子敲打他的手心。师傅打一下,李燕何便浑身哆嗦一下,一边儿挨打,一边儿却找了戏词依依呀呀的唱着恨她……那时候便是阿珂最快乐的光景了,阿珂从来都将它当做一场梦。

    “那后来又去了哪里?”周少铭凝着阿珂有些恍惚的眼神,修长双腿从马上跃下,向阿珂步步走来。一袭云纹长袍被大风吹得向后轻扬,那身量修伟清瘦却不似少年羸弱。

    “后来落到人间了。”阿珂坏笑着,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开二步。

    “为什么不回去?”周少铭却不将那当做是个玩笑,只是不依不饶的依旧逼近。

    阿珂退无可退,只得仰起脑袋来:“为什么要回去?人间多美,俊男美女,喝酒吃肉。”

    “所以你便是不归。”周少铭叹了口气,修长手指拂过阿珂乱舞的发梢:“你走后,我曾去山上找过你,你不在,我便去问那老方丈。老方丈对我说‘那孩子天生一副风流骨,一入红尘不知归。除非他心中执念,否则你便不要等他。’我从前不知何意,如今倒是忽然明白了……”

    他一边说,一边凝着阿珂,见阿珂不语,眉间便舒开一抹无奈:“你既走得那般彻底,如今却又突然回来……我可以理解为,你心中的执念若不是我,便是我们周家的谁人么?”

    原来他竟是去寻过自己。

    阿珂眼中有些呆滞,却还是嘻嘻玩笑着等待他的下文。几片裙裾被风吹得如繁花乱舞,那没心没肺的笑容在花中看久了竟然有些模糊。

    还是不肯承认么?

    周少铭心中叹息,想起从前那个小和尚,什么都藏在眼睛里,那时只须一眼便能将她的心思看穿……必然是生活颠沛,才让她如今学会了城府吧。

    便道:“若是因为我,我今日向你致歉……当时年少单纯,我只当那小和尚是个男儿,怕小小年纪便将她带入违逆伦常之道,因而故意与她生出冷落……若侥幸不是,你可否告诉我,到底他们曾经对你做过什么伤害?”

    那末了的语气轻柔却坚定……竟是从未将那小呆和尚当做是偷儿。

    可要感谢他的信任么?

    阿珂咬着下唇,想起那些久远的逃难的仓惶生涯。最初的时候她还没能够逃出山南州,每日白天躲在山中不敢出来,害怕被周家的下人们认出来抓回去,到了深更半夜才敢偷偷跑出来寻觅吃食。

    然而那时正值战乱,富裕些的人家都在往州外迁移,哪里能有什么吃的可寻?

    饿极了的时候她曾经不只一次幻想过,假如一睁开眼睛能够看到脚前多出来一双黑面白底缎布鞋儿,然后擦擦眼睛抬起头来,看到少年冷傲而微怒的眼神,他背着行囊,对她命令:“怎么一个人跑这样远?快起来,我带你走。”她那时候便想,如果他真的出现,她一定会把他和周家人分开,长大后依然还是和他在一起。

    然而没有。

    周少铭去京城的那天,阿珂曾躲在岸边黝黑潮湿的桥洞里远远偷看。岸上行李箱堆积,大人们都在忙碌,她看到那清隽少年穿着精致的蓝裳儿,腰上坠着好看的翡翠玉佩,有个叫步长清的儒雅男子将宝贝女儿拉到他跟前,他便牵起步阿妩的小手一起登上船舱。

    傍晚的江风很大,将他们的长发吹在一处,打了结儿,他便对着步阿妩歉然笑笑,弯下腰将那发丝拉开。少年笑容谦谦温和,步阿妩一张娇妍小脸顿时羞得通红通红。他却只是假装不知,皱眉握住她的手,一路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天知道阿珂多么想喊住他,告诉他她没有偷他家的宝贝。然而那时候她又脏又破像只小蟑螂,便是站出去,他那般洁癖贵气的人儿也一定只将她当做一个小乞丐……更或许,是不是还会当着步阿妩的面,扔下几颗碎银子施舍与她?

    彼时阿珂便咬着牙,心里头默默的生出了恨,就算将来她没有死,她也再不要与他相认了。

    “哦呀,听你这样说起来,好像是一个很动听的故事呢。”阿珂暗暗掐了自己一把,伸手推开周少铭逐渐倾下的胸膛。十年不见,他竟是这样高了,气势逼得她都快要透不过气来。

    阿珂说:“原来这就是你缠着我的原因么?拜托,你又如何证明我就是她?”

    周少铭却抓住阿珂抚在胸膛上的小手:“你又如何证明你不是?”

    阿珂眉眼弯弯的笑:“可多了。可是我说出来你信吗?你若是信我,就不会这样盯着我不放。”

    周少铭目光炯炯:“我知如何辨她……昔日同卧一室,我见她脐下有个红色胎痕。”

    ……该死,几时被他看了去。

    “那又如何?要我扯了腰带证明给你看么?”阿珂仰起头来反问,咬着唇儿,这会儿眼睛里可没有躲闪。

    那挑衅眼神看得周少铭一怔,少顷压低了嗓音:“……我尚未娶妻。你若是她,我便娶你。无论我的家人曾对你做过什么,我的姻缘都只是你与我之间的事。”

    “然而,我若不是那倒霉和尚呢?”

    “……”周少铭默了半刻,一字一顿:“既看了,我亦会娶你。”

    阿珂耸耸肩儿:“那她若回来了怎么办?我可是不允许纳妾的,难道你要休了我么?

    ……

    周少铭一时语塞。他从第一眼见到阿珂起,便只在思考她就是不归,没有想过她不是。

    两人靠得很近,沉沉浅浅的呼吸都快要交织在一起,阿珂的心却又微凉了。反正这样的问题,他怎么回答都是不对的,不过就是她心里头还有那么点儿人性贪婪的小心思,想要对曾经证明点儿什么罢了。

    便要从男子高大的阴影中挣脱开来:“所以你看,你既不是多么喜欢她,亦不曾开始喜欢我……你也不过只是想要求个心中平安。”

    周少铭只是立着不动,任由阿珂推搡。

    他看着虽清瘦,内里却精悍,阿珂如何能推得开?气得又要咬,那男子顿了片刻,却忽然大手将她腰际处一握:“你若一日不能证明,我便一日追究到底。”

    说完,宽大的玄色衣摆在空中一扬,人已跨坐在马背之上。马儿蹬蹬前行,暮色苍茫下背影清清冷冷。

    阿珂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牙,忽然将腰带轻轻一扯。

    大马才不过行了几步,周少铭便听身后传来女人清脆的叫喊:“嗨,你回头过来——”

    他心中一跳,手上缰绳一顿,瞬时调转过身来。

    萋萋荒野中,年轻的武将便看到雪中少女盈盈而立,卸下外层的小袄,露出里头的一抹白色中衣。那中衣饱满殷实却又莞尔婀娜,将少女胸型完美勾勒,然而凹下去的腰腹部,皮肤光滑细腻,白得晃花人眼目,却丝毫没有瑕疵。

    她站在风中,身段娇美,长发随风飘扬,见他迈步行至跟前,脸颊微微泛起红晕,眼睛却若无其事的去看天:“几时说过不敢证明给你看了?你若不信,可敢伸手过来摸摸!”

    说着不要命的狠话,寒风吹过来,又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这执拗的挑衅,看得周少铭猛-然-下-腹一热,心中竟然生出一种久违的悸动,想要将她紧紧拥揽入怀。

    然而她不是……怎么会不是呢?这样相象的两个人。

    周少铭只觉得喉间哽起一股冲动,双眸濯濯地凝着阿珂红润的唇儿,看得阿珂窄窄白衣下胸口不住起伏。

    应该都是紧张的吧……他会对她负责的。

    武将魁伟的身躯俯下来。

    阿珂心尖一痛,下一秒闭起眼睛撕心叫嚷:“周少铭,你若吻我我便杀了你——!”

    周少铭才伸在空中的手顿时一沉,该死,如何竟然对她生出那雄雄焰火?

    一手还护在她的腰上呢,那斜倾着的身子却再没有动弹,末了只是将一袭披风扔进阿珂怀里:“我说过,看了,就会对你负责。”言毕转过身,弃了马,迈开大步闯进风雪中。

    只觉得周遭气势顿时松弛,阿珂费力深呼吸几口长气,平复了心情:“我们荆州之女夏日最喜河中游泳,若是看一次就要负责,我赵珂早已经嫁过不知多少次——记住,日后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无论做什么,我们都互不相干。”

    言语决绝,听得前方那堵魁梧背影微微一顿,片刻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

    好了,总算了结了。胎记已消,看今后谁来试探?

    阿珂扬身跳上马背,一路默默行到城中。

    ……

    云裳成衣铺里点着黄灯,柳眉正支着腿坐在灯前描眉,一边儿描一边儿打着哈欠。见阿珂回来,便懒懒站起身来打烊:“哟,才来了几天,花边儿便闹出不少啊?”口中嗔怪,却沏了姜汤端来。

    阿珂被寒风吹了半宿的心便又回暖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