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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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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宫中之时,桃夫子独自一人站在东直门口等着,清瘦肃然。

    见扶兮的身影近了,他迎了上来,深深的福身:“公主。”

    扶兮连忙上前扶起他:“夫子,夫子信中所写……可否属实?”

    桃夫子从不谎报虚无的消息,扶兮心中悲戚,果不然,桃偃轻叹一声,鬓角花白的头点了点:“宸夫人,是死在孟家的手上。”

    扶兮嗫嚅无语,只怔怔的看着他。

    桃偃摇摇头,望着扶兮的眼中有深深的温柔和宠爱,他是从小大,在这宫墙里,唯一真心待她护她的人,教会她识第一个字,握着她的手教她剑法。

    “我与你舅舅是挚友,你母亲走后没多久,他也染了疾,不到半年就去了。这宫墙内是人吃人的地方,孟家一直针对你母家,我总不信宸夫人当真是在前往云因寺的路上积劳过度去世的,这些年我派去调查的人总算有了消息,据云因寺的僧弥说,宸夫人死时七窍发黑,老夫行医多年,这迹象十成是中了毒。”

    “是孟家。”

    “孟浩一手遮蔽朝中半边天,而这宫内,一直觊觎宸夫人的恩宠,又在宸夫人病时迫不及待唆使王上送宸夫人去云因寺静修的,还有几人?”

    扶兮咬牙不语,依稀记得幼时,母亲病重,孟荷提议让父王送母亲去静修,说的冠冕堂皇,看母亲与她的眼中却充满了浓浓的恨意,幼时扶兮不懂,如今想来,孟荷那是恨不得将他们撕的稀烂:“除了孟家,这宫中还有谁会视我们为眼中钉。”

    记忆中的母亲,永远都是那样柔和清贵,她总爱拥着扶兮,教她唱南方的小调。

    后来母亲病了,父王派人送她去皇家寺庙云因寺清修,再后来便听闻母亲身体灯枯油尽,在颠簸的路上病逝。

    这些年,扶兮一直以为母亲的病当真如众人所说那样,却想不到,竟然是孟家!

    泪水涟涟,再不能止,胸中流窜着疯狂的怒与恨,烧在心头,扶兮冷笑:“好一个孟家!好一个孟荷!好一个孟浩!我定要将你们千刀万剐!”

    桃偃苍老手抚过扶兮的脸庞,像小时候一样为她擦去眼泪。他说:“老臣一生誓死辅佐公主,即便公主要大楚的江山,老臣也绝无二异。”

    “父王偏心,宠爱孟荷与扶玉多过我太多,若不是我还能上战场,恐怕早被随随便便嫁给个草包王侯了。”眼中盈满水珠,扶兮含笑拭泪:“他不宠孟家,他还是我的好父王。这宫里的路这么难走,有夫子相佐,扶兮便也不觉得辛苦。”

    “公主只需恨孟家便可。不止老臣,公主还有穆将军。楚国的兵力四分,分别在孟家,穆家,王上手中,孟家根基太深,有穆家相助,公主胜算才能大些。”

    “我原本是想与梁国一仗胜后,请求父王赐婚,可惜那一仗竟是败了,现如今夫子又说起母亲的死因,黎岁的伤尚未好,扶兮真的什么心情都没有了”扶兮扶着桃偃缓缓走在宫道上。

    桃偃虽已不惑之年,步伐还是很稳健,他捋了把花白的胡须道:“有你此番前去求来的药,穆家小子想必三年后可痊愈,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了他了,在此之间还可以做很多事。”

    “夫子有所不知。”扶兮步伐顿住,颇为担忧道:“那三粒药不过是保黎岁不死,真正的解药,扶兮还未曾拿到。”

    “这是何意?”

    扶兮为难道:“墨言要我签份卖身契,在他身边伺候他三年,三年后他定会为黎岁解毒。”

    “竟有这等事,我原以为公主最多只是被墨言刁难个数日便可,想不到居然是为奴为婢,那公主签否?”

    扶兮沉默,桃偃道:“既然公主签了,就算是答应了,不可失信于人。墨言此事做的虽可恶,到底能保证救穆家小子,只是委屈了公主。”

    扶兮扶着他继续前行,摇头道:“黎岁的伤我有很大的责任,这不算什么。”

    “老夫还担心一事”

    扶兮循声望去:“夫子说的可是齐国?”

    桃偃点头:“齐王是出了名的老狐狸,跟他打交道的恐怕都会被扒了一层皮,依老夫的判断,齐国不会与梁国交好。”

    “为何?”

    “齐王的胃口一向很大,他能看上的,现眼下只有楚国。”

    扶兮惊讶的看着他:“齐楚兵力不相上下,楚国虽然也对齐国动过心思,但要撬动齐国,绝非一朝一夕的事,相对,齐国的处境也该是一样,八年前的一仗不分上下。齐国这次扣住使臣,是想公然与楚国对持吗?”

    “齐王以贵客远道而来当多游玩数日为由软禁我楚国派去的使臣,无非是两点,考验楚国的真假、他还想要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扶兮冷嘲:“金银珠宝嫌不够体面,还想让楚国割地三千不成。”

    桃偃想了想,不以为然:“权利富贵都是次的,只怕他刻意刁难,楚国刚损兵折将,也实在不适合再跟齐国拼命。”

    “虽说四面楚歌,不过我目前最大的敌人却不是齐国。”扶兮忽然驻足,正色的看着桃偃:

    “据我所知,孟浩除了孟荷这个女儿外,还有个儿子。”

    桃偃略有所思的点点头:“却是有个,名唤孟长渊,此人常在帝都仗势欺人,好赌成性,却无人治得了,往些时候,穆家小子见他在街上仗势欺人便出手教训一番,偏这个孟长渊,没什么武功又硬要与穆家小子折腾,被打的半死回去,孟浩虽气,又碍于理亏,不得不吃瘪,穆家和孟家的梁子结下也非一朝一夕了。”

    “那是更好,孟家这些年贪污无数,孟家酒楼,钱庄,能开的都开了,能赚的也赚了个饱。父王被孟荷那贱妇迷了心窍,加之孟浩朝堂结党,有些事,父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那些钱有几个是干净的。”

    桃偃点了点头,忽然正色开口:“早些时候听过民间有传言,孟家利用钱庄放贷谋利。”

    扶兮愕然,桃偃又道:“孟长渊好赌,孟家便将手伸到了赌坊里,那些身家阔绰的输家身上。”

    “夫子的意思是……”

    “不过这只是传言,没有证据。”桃偃无奈。

    “证据……”扶兮看着他依旧矍铄的目光,心中已有定数,恨意涌上心头:“旧账新仇一起算!既然要报仇,就先腐了他的根基。孟长渊?我也要让孟家尝尝这丧亲之痛!”

    *

    当扶兮一身华服,扮作男儿身立于帝都最奢靡繁华的赌坊‘长乐坊’时,已是归宫的第三日。

    长乐坊地处帝都最繁华的街道,左右是酒楼妓院。

    扶兮冷眼站在喧嚣拥挤的赌坊中,看赢家暴富,输者倾家。

    庄家不耐烦的看她:“这位公子,买大买小?”

    扶兮随手从腰间取出一个金锭往桌上一扔,金锭不偏不倚,滚了滚落在了小上。

    骰子开出来是大,扶兮输了,眉头紧蹙,满脸不悦的又摸出两锭金子扔到了小上。

    周遭唏嘘一片,有人直呼扶兮出手阔绰,输了也眉头不动,又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哥。

    骰子开出来,扶兮有是输,她面色铁青,从腰间取出一颗夜明珠:“我还是压小。”一旁的众人看着眼睛都直了。

    毫无疑问的,扶兮还是输了。

    庄家赔笑道:“公子今个儿手气不好,要不换个别的赌法?”

    扶兮目光一扫四周,无趣道:“输赢也不过就这么点,本公子没兴趣了。”

    说着摆摆手走出了赌坊,天色渐黑,扶兮摇着上好的九骨扇,颇为招摇大摇大摆的走在摊位琳琅的街道上,遇到行乞的人,随手就是一锭金子。佝偻的老者惊讶的嘴巴张的老大,待反应过来连连跪谢的时候扶兮已走远了两条街。

    “筑心酒楼?”扶兮眉梢一挑,跨进面前这个人略稀薄的酒楼,店小二笑脸相迎,扶兮摸了摸嘴边粘上的八字胡粗声粗气道:“给小爷把你们这能做出来的菜都上齐了,酒要最好的竹叶青。”

    小二惊骇的看着扶兮,扶兮取出几张银票重重的拍在桌子上:“看什么看!还怕小爷付不起钱?!”

    小二回过神来,赶忙点头哈腰直呼这就来便匆匆跑开了。

    酒菜不多时便上来了一些,扶兮斟酒独饮,菜分毫未动,周遭稀少的人偶尔有目光投到扶兮身上,扶兮只悠闲的喝着酒,余光瞧见门外走进一男子,衣饰简单一般,模样干净,扶兮的嘴角蔓延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那男子谢绝了小二的招待,直走到扶兮的桌前,倒也不客气的兀自坐下。

    扶兮搁下酒杯,抬高眼打量来人:“不知阁下是?小爷我没记错的话,似乎没有交过阁下这位朋友。”

    “现在交也不迟。”男子相貌平平,却笑容满面道:“在下宋白,敢问阁下大名。”

    扶兮挑眉,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你似乎对自己很有信心,我可没说过要与你交朋友。”

    宋白笑意不变:“在下见公子一人却要了这么一桌酒菜,浪费了岂不是暴殄天物?况且,喝酒,没有朋友怎么行。”

    “这很容易,吃不完我就喂狗,小爷我一向如此。”

    宋白赔笑:“公子豪爽。”

    扶兮倒了杯酒在鼻下嗅过却不急着喝,而是将酒杯推到了宋白跟前,似笑非笑道:“我喜欢有话直说的人。”

    宋白一口饮完杯中酒,不再卖关子:“方才在长乐坊,在下就注意到了公子的豪爽,在下也是好赌之人,在下想交公子这个朋友,不知公子赏脸不赏脸?”

    “唉,可惜我今日手气不怎么好,你却偏要与我交朋友,不怕触了眉头么?”扶兮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笑道:“还是,你喜欢和有钱人交朋友?”

    那宋白也不否认,点头道:“都有,在下喜欢赌友,更喜欢像公子这样豪迈的赌友。”

    扶兮听完,唇边笑意完全荡漾开来:“我也喜欢阁下这样实话实说的人,在下柳傅,陵北人,近来上帝都谈桩丝绸生意。”

    宋白抱拳揖道:“柳兄,方才说今日手气不好,这风水轮流转,一会柳兄何不再去碰碰运气?”

    扶兮锁眉:“长乐坊里赌来赌去也就是些小赌,不过瘾不过瘾!”

    宋白朗笑:“柳兄初来乍到,若是想赌,在下到愿陪柳兄玩几把大点的。”

    “你?”扶兮看了他半响,将信将疑的点点头,看着宋白起身时,那腰间若隐若现的玉牌上一个不甚显眼的‘孟’字,勾唇冷笑。

    *

    再置身长乐坊时已是皓月高悬,洒了一地清辉。

    喧嚣的坊内乌烟瘴气,宋白似乎是熟客,在前面为扶兮开路,一路将她引至二楼雅间,二楼宽敞安静,雅间之间阁有高墙,雅间内都有窗子,临窗而望,可将楼下喧嚣尽纳眼底。

    “不愧是帝都的人。”扶兮摇着扇子打量屋内,调侃道。

    “柳兄过奖,不过是常来赌,熟悉了罢了。”

    扶兮一把合上扇子:“好,你说要与我赌大的,怎么赌,赌多大?”

    “你我两个大男人,也不必赌些风雅情趣的东西,老样子,还是骰子,不过我们比谁摇出的点小,谁胜,你看如何?”

    扶兮抿唇而笑,怀中取出一叠银票,少说也有十万两:“柳某素来不喜欢玩小的,难得遇到宋兄合口味,这区区十万两搁这,你我二人今日一把定输赢,如何?”

    宋白奖状,只取出一张白纸黑字:“若我输了,柳兄只管凭这张纸,在楚国各地任意一家正通钱庄‘天’号庄里取走十万两。”

    扶兮瞥一眼那纸,上的钱庄印章,打趣道:“柳某竟有眼不识泰山了,原来宋兄是正通钱庄的掌柜的。”

    “柳兄见笑了,我不过也是个替人做事的。”宋白说着,做出一个‘请’的动作,扶兮挑挑眉,回请了他。

    骰盅同起同落,开盅后扶兮稳当当的赢了宋白,她笑:“承让了,看来宋兄是柳某的贵人。”

    宋白输了十万两,脸色只微微变了片刻又恢复了笑意:“哪里,我说柳兄的手气变好了,你瞧瞧,一上来就赢了宋某的十万两。”

    扶兮收好银票和宋白的那张纸条揣于怀中:“说好了一局,今日就到此为止,柳某得你这位贵人逆转乾坤真是幸运,这几日我得去谈趟生意,这样,三日后,还是这长乐坊,还是这雅间,你我二人再分输赢,你看如何?”

    宋白赔笑道:“求之不得,那宋某就不送柳兄了。”

    扶兮的眉梢尽是得意之色,转身离开时,没注意到宋白的笑脸一下不见了踪影。而踱步走出长乐坊的扶兮看了看手中的素白宣纸,亦是笑容尽失。

    夜市正兴,摊位琳立,各色小吃杂货映入眼帘,扶兮独自行在街上,没走几步便驻足,她看见前方有一抹黑衣华服,肃然的立在那里,俊容上挂着暖暖的笑容,正温柔的望着她。

    “黎岁?”扶兮三步并两走到那人跟前,将他前后都认真看了一遍:“你的伤势还未痊愈,怎么就出来了。”

    “我差点认不出你。”穆黎岁看着她,目光柔和。

    扶兮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这一身装扮,渐渐红了耳根。

    褪去铠甲,一身黑衣华服,玉冠束发的穆黎岁玉树临风,难免惹些往来人的目光,他伸手摸了摸扶兮的脑袋笑道:“我的伤已无大碍。我若再不出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你。”

    “你……?”扶兮困惑的看着他,穆黎岁了然:“夫子说你为了给我求药,要去吃斋念佛三载,而且不能见任何凡尘俗人。如今正是天下纷乱之秋,齐国需要你,况且你的性子,又怎么会真的安然吃斋念佛三载,所以我知道是夫子撒谎。”

    扶兮苦笑不语,想不到桃夫子竟编了这样漏洞百出的谎话。

    “知道你回来又出宫,问了夫子,才知道原来你看上了孟家。”

    “是孟家的钱庄,和猛长渊。”扶兮更正道:“黎岁,母亲……是死在孟家手上。”

    穆黎岁轻叹,怜爱的看着她:“我已经知道。”

    “这些年孟荷处处刁难,我本无心帝位,便也能退则退,可是想不到……”扶兮话音止住,一腔怨恨涌上心头,穆黎岁将他的哀恸纳入眼底,轻轻拍了拍她:“扶兮,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在你身边。”

    “我要孟长渊死在我的手上,我要孟浩断子绝孙!”

    “孟家根基太深,要动摇也不是易事。”

    “我知道”扶兮冷笑,抬头看不远处的长乐坊,眉间皱起杀意:“孟长渊既好赌,我便叫他输个倾家。”

    “你要与孟长渊赌?”黎岁正色的看着她:“孟长渊好赌好色,虽不学无术,赌计却颇为了得,你若输了……”

    “你不必担心,刚刚我才赢了十万两。”扶兮扬了扬手中的宣纸。

    穆黎岁瞥了眼扶兮的手,审度的望着她:“扶兮,你从未碰过这东西,如何一下赢了。”

    “你便是这不转弯的木头脑子。”扶兮摇摇头,将手中一粒骰子递到他面前,穆黎岁皱眉:“你出千?”

    “不出千我恐怕在那赌桌上一局都呆不下去。”扶兮无奈:“虽然,我本就是要输的。”

    穆黎岁一脸疑窦,扶兮道:“我怀疑孟家利用钱庄借贷取息,而他们的目标就是长乐坊里的输家。”

    扶兮肆意挥霍金银,输的一塌糊涂,目地就是引出孟家的人,果不其然,宋白上了钩,扶兮是习武之人,宋白一路跟着她,她早有察觉,而这正中他下怀。

    “你说孟家利用长乐坊放贷给那些赌徒?”穆黎岁眉头紧锁:“孟家难道不知道这是犯法的?”

    “这些年孟家一直得势,你以为他眼里还有几分帝王。”

    穆黎岁沉默片刻道:“你是想用自己做诱饵,找出证据吗?”

    “不。”扶兮眉梢微扬:“我要的,是孟家的正通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