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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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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蟠听了他的担忧, 放声大笑,一手拍得桌子啪啪作响,道:“古话说‘牝鸡司晨, 惟家之索’, 不是没有道理的。你们家大房的爷们儿连老婆都管不住, 家里的女人弄什么, 外头的男人一丝儿不得知道。长此以往, 夫妻离心,乃至家业衰败还不是迟早的事儿。”

    见贾环一声不吭, 脸色很坏, 没什么诚意地劝他道:“算啦,你操心什么呢。好良言也难劝该死的鬼,琏二和我那表姐夫妻性格不合,夫太不堪,妻太强势, 早晚要同床异梦的。”

    他执壶给贾环倒了一钟,又给自己满上,招呼他说:“我马上要去东瀛,不得送你了。以此薄酒一杯, 且为你送行吧。”

    此刻, 他们朋友二人正坐在酒楼二楼最好的临窗位置上,窗扇大开, 有江风灌入, 远眺白练茫茫, 近处红叶染霜,平添凄凉。

    贾环拿起酒杯来灌了一口,喝得太急,澄明的酒液溅出来一点,险些飞到眼睛里。他放下杯子,脸上依旧残留着些抑郁的神情,却点了点头:“不妨,你要跑船,耽搁不得的。”

    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三纲五常,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纲常里就要求贾琏是个能作妻子表率的纠纠丈夫。贾琏做不了,他就无可避免的陷入痛苦。

    同样身为社会意义上的男性(且不讨论生理性),贾环并非不能理解贾琏的压力。这个社会赋予人的枷锁太多了,多得人恨不能斩去。但贾环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挣脱枷锁,而贾琏是不敢,他只敢背人时偷偷行些不合礼仪规范的事,久而久之,就成了在臭水沟里钻营的老鼠。

    我们好像都是这样,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让曾经的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他想着,就自嘲地笑了笑,向遥遥天外望了一眼,突发奇想,收回视线,问薛蟠:“异世数载,还记得本来面目么?”

    看得出,这个问题是薛蟠没有想过的。他一边思考,一边答道:“当然,忘了什么也不能忘记探究人生终极三大谜题啊,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思索一阵未果后,他故作憨傻的晃了晃圆脑袋,脸上的表情却仍然是一片空白,只有肌肉被牵动着,似乎是笑:“想那么多干什么,人生在世,有美酒美人美食可享就行啦!我跟你说,运动和性都是缓解情绪的良药,你要实在苦闷,找个女人,比什么都强!”

    贾环默然不语,薛蟠奇了,道:“莫非你还没有过女人?哥哥今儿劝你一句实在话,从前种种,你都忘了吧。眼下的日子才是实在的。”贾环道:“你说得轻巧,你这么看得开,怎么还没成亲呢?”薛蟠急了,抢白一句:“那不是没有好的吗?”说完朝地上啐了一口,“好姑娘都养在深闺,能叫我见着的都是什么人?就算不要求才貌家世,也不能娶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啊!”

    他愤愤的抱怨着,把那些不能和母亲妹妹倾诉的苦水尽数倒了出来:“都说我好色无厌,谁知道我压力多大!我原本还想着,贾家王家倒了有什么,只要我不作死,大不了把铺子卖了,带着家里人到乡下去做个小地主,反正钱也够我挥霍几辈子了。我妈也不是一味攀富图贵之人,我们在乡下盖个园子,凭我妹子的人才,许个会读书的财主家子弟绰绰有余。嫁了我妹子,我就仿效陶渊明躬耕田野,息交绝游,快活一生。谁知这个世道,连这么点愿望都实现不了。”

    这回轮到贾环嘲笑他了。贾环毫不客气,指尖又快又急的戳了几下桌子,说道:“天真!你忘了你刚来的时候遇见什么了?冯渊不是乡绅子弟?还不是死了就白死了!为什么?他家里没人!但凡他有个亲兄弟叔伯,也不能叫那事儿那么容易过去!贾王史薛,起初两公一侯一伯,都是异姓,为什么那么好,世代为亲?还不是为了互相帮扶。好几辈人了,你想脱出去,身上一点儿不沾,想什么呢。”

    “成吧,那就先走一步看一步,”薛蟠举杯敬他,忽又发狠道,“不论怎么样,咱们清清白白的两个人,不能给他们陪葬!”

    贾环抬胳膊与他碰了一个,笑道:“真是巧了,这话儿也是我想说的。”

    *

    没几天,吏部的官文便下来了,贾环的任所在平安州的天水县,人烟辐辏,四通八达,着实是个好地方,只有一个坏处,附郭。

    他本打算拿了任命状,便孤身去上任,见分了这处,掂量再三,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初入官场的菜鸟,恐怕难以支应,只得暂缓上任,先求师友长辈们帮忙寻几个幕僚师爷。

    他有前程,有身份,还有钱,显然是个好东主,才一托出去,便络绎不绝有人荐人过来。这些来人的素质良莠不齐,贾环不能分辨,幸好有贾政的清客们帮忙。清客们也知道避嫌,只为贾环解说内里门道罢了。如是数日,贾环总算挑好了三个人,一人姓孙,掌钱粮,一人姓齐,掌刑名,一人姓胡,掌交际。先一人发给二十两安家费,等他们安置好了便走。

    即将要离家,心头松快之余,也不免涌上一些不舍。他要离家为官,早已将丫头们的归处安排好了,别人犹可如常,霁月管着他的屋子这些年,要交割的事物可不少。贾环看着她们打扫屋子,归拢东西,竟收拾出许多他早年手工制的小玩意儿,如薛涛笺、核雕、走马灯、黏细羽而成的画儿、风筝等等,林林总总码了两大箱子。

    他挥退了丫头们,独自一样一样的检看这些东西,真觉恍如隔世一般。想当年,入国子监前,他在家的时候长,一人读书苦闷,常以手工活排遣积压的情绪,后来入了国子监,认识了新的朋友、老师,见识了新的世界,渐渐的就将手工放下了,弹筝弄笛,骑马射箭,占据了原本做手工的时间……

    霁月进来请示,要不要妥善收起来,贾环笑道:“不必,都是些小玩意儿,也不值钱,不过取个有趣儿,白放着倒不好,就放着,你们要愿意,就拿一样儿,当个念想,不枉咱们认识了一场。”众丫环果然凑趣,你拿一样儿,我拿一样儿,余下大半叫姐妹们挑走了。

    众人都好,惟有黛玉又犯了嗽疾,觉得比往年似重些,便总在房中将养。有时闷了,盼着来个姊妹说话排遣,及至众人去探望她,说不两句话又倦了。众人虽不苛责她,走动却也不勤。贾环想她病人心思重,一人独卧已是凄凉,再胡思乱想,病更不能好了,因此日日去探她。

    这一日贾环出去办事,及至日落方回。那天早变了,淅淅沥沥的下起雨。小幺儿给贾环打着伞,一路回了房,鞋袜都湿透了。待收拾干净吃完饭,他又要蓑衣箬笠。蕊书先看了看外头,天阴的沉黑,忧心道:“今儿先别去了罢,天黑路滑,仔细跌一跤。”贾环摆手道:“不妨事。”穿戴好蓑笠,自叫了两个人打着灯笼去了。

    到了园门处,喊了半日,才得一个婆子来开门。贾环也不理论,抬脚就往潇湘馆走。只见潇湘馆里幽黑一片,只有一点微弱的豆光,雨打竹梢,令人闻之怆然。

    黛玉还没睡,倚着床发呆呢,手里的书掉了都不知道。丫头引着他进去,黛玉笑道:“这多早晚了,还下着雨,过来做什么。”贾环弯腰凑近,细瞧了瞧她面色,才道:“姐姐今儿可怎么样?饮食进得还香?想什么就告诉我,出门的时候弄了来,也便宜。”黛玉道:“都很好,多谢你。”他一转眼看见书案上有没收起来的纸,砚台内还有没干的墨,便知黛玉又写东西了,遂好声好气地劝道:“这会子养病,先不要动笔墨了罢,写东西费神,病好得更慢了。”黛玉横他一眼,嗔道:“就你管得宽,管家公么?”

    两人说着话,就有一个蘅芜院的婆子,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来。”黛玉道了谢,命人赏这婆子几百钱。婆子磕了头去了。

    人都走了,贾环向黛玉问说:“我怎么听着糊涂,哪个姑娘?”黛玉道:“是宝姐姐。”遂把宝钗所言吃燕窝补身等语说了。贾环皱眉道:“这薛大姐姐好会收买人心。”

    黛玉道:“我先前也是和你这么想,看她行事宽厚,只当她是心里藏奸。谁知她是个真正的好人。”便把近日与宝钗交往的一些事说了。

    贾环心里仍不太同意她的意见,嘴上只道:“就算是这么样,也没有你吃燕窝,反倒要一个外姓的姑娘出钱的道理。你要吃着好,咱们也供得起。薛家就收燕窝,我和薛家大爷说了,叫他们家捡了好的来,定日子每月送一次,年底一块会账。”黛玉道:“你才有几个钱,为我兴这个,破费那许多,倒叫我不安了。”贾环道:“没事,这两个钱我还有。你还病着,这就睡罢,我走了。”黛玉目送他走出潇湘馆,这才回来睡了。

    临近启程,又有徒兴之长兄、顺义郡王世子的妻弟捐官外放,合家大喜,宴请亲朋。因其中多赖世子之力,便给世子兄弟几个都下了帖儿。徒兴一定要贾环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