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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 十三

作者:春寒知年少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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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草密布的河岸,杨柳依依与人作别,正是春日里的光景。雕着鸾鸟的栏杆绕着那片澄澈的湖光陷入沉眠,不言不语,凝神静立。三月里的杏花飘向无暇的翠绿湖光,附近的游人静怡无声,沉浸在这样美景中翩然微醺。

    这是昭明十三年,是宣武圣德女皇执政的第十三个年头,自苏北至南湘都是人人安居乐业,处处欣欣向荣。乱世日久,人心思安,时运与英雄从来都是相铺相成,有了人心的安定,自然就有了社稷的繁荣。

    鲜衣怒马的少年们踏着烟尘而来,打搅了此处的宁静,却没有打搅湖中渔船之上那个始终沉眠的小道童,而他们的目的正是这个没有被他们打扰的人。

    “假道学,假道学,快醒醒。刘家小爷又来找你了。”在栏杆旁牵着马的仆役大喊道,他不知道为何自家小少爷会来找这个一丝灵力也修不出来的小道士,明明求仙问道不是该去正道宗门叩山门吗?

    揉了揉自己还在微眯的双眼,渔船中躺卧着的小道士缓缓起身,回应道:“稍候稍候。就来就来。”于是他慢慢捋平衣服上睡出的皱纹,整理好自己的仪表,皱着眉看了看自己这条已经不自觉地飘到了湖中央的小渔船,感觉有些为难。

    “劳烦对面扔条绳子到船上来,这船不知怎的飘得太远,小道士过不来啊。”小道士有些苦恼地笑了笑,随即对着对面岸边大喊道。这句话险些让对岸的那些家丁仆役憋出内伤来,但是几个还骑在马上的小少爷,显然已经习惯了小道士的不靠谱,只是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些什么。

    “牙子,扔条绳子过去。”领头的刘家小少爷对着刚才派去喊小道士的那个仆役吩咐道,明朗的面容上全是泰然自若的平淡。在他看来,来找小道士的时候发生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实在是太过正常了,如果哪天这小道士能够聪明一些,恐怕就不再是小道士了。

    仆役之中显然有凡俗的武道高手,一抬手,绳子被一把扔到了船上,显然没有费多少功夫。但是小道士依旧是缓慢的,甚至是好似龟爬地将绳子系在了船上,然后一寸一寸迟缓地拉近着自己与堤岸的距离。

    “胜哥儿,你叫我来,说有人能够帮我,就是这小子吗?不说他的本事,他也太不把天威刘家当回事儿了吧。听到胜哥儿你找他,竟然还这么磨磨蹭蹭的。按这速度,我们是要在这里等到黄昏吗?”一直躲在众人之后的紫衣少年瞟了一眼还在一点点挪动的小道士,很是不满地跑到领头的刘家小少爷身边嘀咕道。

    刘胜没有说话,他似乎并不打算理会身旁这个家伙的抱怨,依旧安之若素。不过他身旁最近的那个绿衣的小姑娘挤开了那个家伙,冷冷地说道:“靠一边去,要不是你小子惹出这么大的乱子,需要胜哥为你求人吗?要知道,就算是天威郡的太守大人也不会在此处抱怨,何况你还是来求人的人,老老实实上一边呆着去,别在这碍眼!”

    “浅语,你,你······”

    “你什么你,我叫你一边呆着去,没听见吗!”

    “我堂堂男子汉不和你计较,一边呆着就一边呆着,我倒要看看,这个小道士能弄出什么名堂。”

    被名叫浅语的绿衣小姑娘骂了一通,这个一直在抱怨的家伙虽然不甘心,但是也憋着口气回到了队伍的末尾。其实他自己也清楚,这次是自己捅出了篓子,自己理亏,要不然以他那个睚眦必报的性格,绝对不会就这么轻易服软的。

    看到那家伙服软,浅语也就没有继续追究,他们彼此都是发小,从小一起长大,关系都很亲密。要不是这样,谁会为了一个性格这么恶劣的人跑过来求人呢。

    众人都在默然的气氛中等待那个依旧慢吞吞的小道士,看着他一点点荡漾着水波将那艘破旧的渔船拉到岸边,星星点点的杏花随风飘荡,落如细雨。霎时,一片静怡,一种无声的宁静好似湖中的水波悄无声息地感染着在场的所有人。他们眼中的小道士一举一动都仿佛浑然天成,点醒了他们胸中堆砌的块垒和脑中固守着的顽石,一瞬间好似被启发了灵智,再没有什么难解的阻碍。

    “我明白了,谢过道长。”

    刘胜没有继续停留,困惑而来,顿悟而归。既然已经有了答案,又何须再麻烦面前的这个人呢,他又不在乎那些俗世的礼仪,不如归去,当真是不如归去。

    “胜哥儿,这就走了,不继续问了吗?这不是白跑一趟吗?”队尾的少年似乎还没有能够理解,急切地追问道。他可是怕他的胜哥儿就这样放弃了,虽然他并不太相信那个小道士能够解决自己的难题,但是毕竟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名叫浅语的姑娘勒住自己的缰绳,另一只手拽起那个少年,斩钉截铁地说道:“既然胜哥儿应承了你的事情,没有办法解决他会走吗?你难道还不相信胜哥儿?”

    一转身,浅语还顺便对着那些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同伴以及那些家丁仆役呵斥道:“还不跟上来!”

    小道士看了看那些人,什么都没有说,顺手放下了手中的长绳,又躺回了破旧的渔船之中。随着波浪的冲斥翻腾,渐渐又陷入了沉眠。

    他叫十三,是天威郡南镇观的道士,也是如今的观主。这个道观中只有他和他师父两个人,他师父死了,他自然就是观主,哪怕他如今只有区区十三岁。

    如今的乾元王朝,灵修盛行,修道的风尚席卷了整个王朝,但是大多都是那些大宗门的外门,真正能够被收录成为灵修的,少之又少。南镇观之所以还能够存在,就在于之前小道士的师父是履岳道宗的外门弟子,但是可惜的是,小道士身上没有灵根,根本就不是成为灵修的材料,被前来检阅的履岳道宗外门执事当成废物,放任自流了。

    对于履岳道宗的人而言,一个十多岁的小道士虽然没有修行的天赋,但是毕竟他的师父是履岳道宗的人,养一个废物还是没有什么问题。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外门执事并未将小道士的情况逐出门下,反而与他约定,给他十年的时间,十年后才让他自谋出路。

    那个外门执事临走之前还和天威郡的太守嘱咐过这件事情,让对方好好照料小道士,十年间,如果小道士出了什么意外都会算在他头上。不管外门执事的用意如何,在天威郡的人看来,这才是一个正道大宗门的气度和做派,既合乎了事理人情,又维护了宗门利益,做事有条有理,有始有终。

    当然,这和履岳道宗的道决特性也有一定关系,他们所修的《赶山天书》首重安稳厚重,大多会站在凡俗的角度考虑问题,以凡俗的道理解决凡俗的问题。

    小道士很感激那位外门执事,但是他没有修行天赋,顶多之前和师傅学了一些筑基之前的锻体的凡俗武功,想要报答的话,也只能尽量收敛自己的脾性,不给履岳道宗增添麻烦,好似遁入山林的隐士。

    至于刘胜那位刘家大少爷,他们的交集很是偶然。当初刘胜在天威郡的蒲阳山间追捕一只白鹿之时,被一群饿狼所围困,幸而遇上了上山砍柴的小道士。那些饿狼在小道士面前很快散尽,再加上小道士极其淡然的表情和犹如仙道隐士的处世方式,给刘胜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在多方打听,了解了小道士的身份之后,刘胜心中就将小道士摆在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位置。每当他遇上难解的问题时,都会去寻找小道士。找到了以后,也不提问,反而就那样静静等待着,然后就仿佛被人点醒一般转身离去,不再留念。

    虽然在别人看来,这种情况十分奇怪,但是更加奇怪的是,每当去过小道士那里以后,刘胜就再没有被任何难题击败过。久而久之,不仅仅是围绕在刘胜身边的那些富家公子小姐,甚至是整个天威郡的人,都暗中流传着“这个小道士其实是履岳道宗归隐的长老,准备在天威郡终老”的流言。

    但是十三就是十三,就是南镇观的小道士,普普通通,会点拳脚功夫,根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至少在他自己看来就是这样,所以对于那些暗中来接触的,想要讨好他,以便拜他为师的,他一概不理。直到天威郡有拜入履岳道宗的弟子入世修行,回家省亲的时候,才彻底破除了这样的流言,让整个天威郡的人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与真相。

    不过虽然那些人放弃了打扰小道士的想法,但是刘胜还是依然故我,每次遇到难题,去寻找小道士是他必做的事情。

    摇了摇头,不再去想关于刘胜的事情,小道士又翻开了师父唯一留给他的那本道书,轻声吟诵其中的一段。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之有三,死之徒十之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摄生者,陆行不避兕虎,入军不避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这是十三的姓名由来,他师父曾经说过十三的父母将十三托付给他时,都是奄奄一息了,而当时十三也是如此。但是履岳道宗的弟子大多遇到这种事情都会心有不忍,十三的师父也不例外。救下了十三之后,就将自己留着续命的丹药喂给了只余下一口气的十三,虽然保住了十三的性命,但是也让他再没有了修行的可能。

    对于十三的师父而言,那颗丹药也是他最后的依仗。他向外门执事申请到天威郡打理南镇观就是为了寻找一个清静地段,做最后一搏,如果失败了,也有那颗丹药可以保住性命,让自己可以交代好后事再入轮回。

    十三的师父没有说当时是如何能够做出以自己的性命来换一个素不相识的婴儿的姓名的,但是十三早已明白,能够做出这样的决定,是经受了多么痛苦的思索。对于灵修而言,长生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欲求,任何的一切都建立在活着这个前提之上。

    师父对于十三而言,虽然不是父亲,但是胜似父亲。他的命是他给的,他的所学是他教的,他如今所享受到的这个待遇,也是他给他所遗留的。所以虽然并不怎么喜欢十三这个怪异的性命,他已没有改变。背负着这个姓名,背负着师父所给生命,十三就这样活着,依照着道经中师父所教的那些道理活着。

    他珍视这世上的一切,所有人在他眼中都是平等无二,没有谁该死,没有什么东西是必须被毁灭的。所有的存在都会有他的意义,只要存在,便是合理。

    生于世间,目不妄视,耳不妄听,鼻不妄香臭,口不妄言味,手不妄持,足不妄行,精神不妄施。其死也反是也。

    谨守着自己的灵魂,不知为何,他总会梦到一段奇异的境遇。在梦里,他身陷无边黑暗深渊,目不能视,耳不能听,鼻不能闻,口不能言,五识尽皆消亡,但是他却无法感觉到任何恐惧的感觉,就仿佛他身上从未出现过恐惧这种情绪。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不是自己一直秉承着师父的教导,他对于这个世间,无时无刻不处在恐惧的压迫之下。那种恐惧好似跗骨之蛆,除了陷入了梦境,否则没有什么时候能够断绝。

    他恐惧着这世上的一切,却又无法明了自己为何会恐惧,所以只好沉默,只好在所有变化面前变得迟疑,变得稳重,变得小心翼翼。摒弃了自己所有的杂思,专注于眼前,专注于一件事物。

    只有这样,才能够暂且缓解,才能够好好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