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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9章可以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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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一般的小年轻,在斐潜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之后,自然就是五体投地,佩服的不能自己,但是在场的两个都是老狐狸,先不说是不是身经百战级别的,但是至少是在清论场上长期战斗的,抗击打的和抗诱惑的能力十分的强,即便是心中已经多少有些认同了,可依旧是有三分的疑惑。

    直觉告诉他们,斐潜此举么,呃,斐潜的举动么,向来都不是那么的简单。

    司马徽还好一些,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并不打算出言反对,显然是不想要成为质疑的主力军,毕竟是他侄子提出来的理论,自家这个叔父纵然心中有些问题,也不会上场去扯其后腿。

    然而郑玄么,他和司马徽的立场不一样。

    『世间杂论,或有不妥……』郑玄还是想要努力一把,『然五经纬,论语谶当不再此列。便如言仲尼设教讲学,垂法后世,虽无爵禄,然功于后世,亦错之乎?亦有伏羲六佐,黄帝七辅,皆为善也,岂可一概而论之?』

    郑玄原本来找斐潜,并不是纯粹的因为五德学说的理论,也不是要跟斐潜闹别扭,都这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有什么好别扭的,更不用说郑玄早些年的时候也没少经历过那些所谓的学术问题了。

    因此可以说,郑玄前来,主要是为了自己的学术上的传承问题。

    作为当下大汉几乎第一的经书集大成者,郑玄自然也是看过,甚至学习过不少的经文,其中涉及谶纬的数量肯定不少。

    毕竟刘秀是依靠着谶纬五德起家,纵然刘秀自己也知道这玩意不好,但是已经成为了事实,因此即便是刘秀后期再怎样的补救,依旧是出现了不少的问题,一直影响到了现在。

    郑玄为什么出名?

    是因为郑玄注解了大量的经书。

    因为上古的语言和文字,和大汉当下有很大的差别,因此没有一个比较统一且合理的解释,就会让许多读书人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因此郑玄在汇集了大量的经书文集之后,进行了对于经书的注解,使得很多人可以比较容易的去理解经书上的内容,这才是郑玄被许多人尊敬且推崇的原因。

    而在这个注解的过程中,郑玄难免的会引用一些关于『五德』,或是『谶纬』的句子或是内容,而现在若是被斐潜和司马懿否认了五德的合理性,那么郑玄之前那些注解的内容同样也就等同于被否认了。

    于是乎在斐潜一番慷慨激昂之后,司马徽基本上不怎么反对了,但是郑玄依旧是死撑着。因为这个变动,对于几乎将一辈子的时间都花在了经文方面上的郑玄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郑玄即便是心中认同,他也没有时间去修改之前的东西了……

    论语几乎是所有读书人都绕不过去的重头戏,因此对于论语的解释和注释也是最多,在其中偏向于谶纬的自然是《五经纬》和《论语谶》。

    『更何况如今皆习经说,一时而废之,恐天下之乱也。』郑玄说道,『虽说有五德于其中,然亦有古史、天文、乐律、农医等事,尤其易数之重,所用之广,绝非五德是也,若是一味叱责,以为谬论,恐百害而一利是也,还望主公三思!』

    『嗯……某倒是忘了,郑公也是精通易经……』斐潜拱了拱手说道,『那么郑公为何取费而舍施、孟、梁邱?』

    郑玄微微一愣,然后说道:『费易之学,长卦筮,亡章句,徒以《彖》《象》,又得质朴,故取之也……』

    斐潜点了点头,『故今之五德,谶纬,可有「质朴」二字?』

    『这个……』郑玄叭咂了一下嘴,『故需以正应之,除其繁杂是也!骠骑之前所举甚好,求真求正,去芜求精,然则此时之举,难免过之……』

    『郑公此言差亦!』斐潜斩钉截铁的说道,『也罢,某绝之谶纬,乃为一事……』

    郑玄和司马徽对视了一眼,然后说道:『敢问何事?』

    『易与数,需分之!』斐潜沉声说道。

    『易、数?』

    『需分之?』

    斐潜点了点头,『此事关系甚大,恐他人无可为之!唯有二位,可挑此重任……』

    『主公稍等,稍等……』郑玄伸手表示自己还没有答应什么了,怎么就重任压上了肩头,『此事老夫不得其解,还望主公指教……不通数,何明易?此二者又如何可分?』

    司马徽也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易有阴阳,故知有无,五行而分,故明十百,八卦得算,方有数衍,易为理,数为用,岂可分之?』

    从周朝到春秋战国,然后再到了汉代,基本上来说,数学这个东西么,两极分化得非常严重。高大上的阳春白雪,然后实践性的下里巴人。

    基本上来书士族子弟若是专研数学,都是这方面的强人,而一般人大概就是只会用,而像是九章算术什么的,便是这些研究高大上的家伙为了告诉一般的乡巴佬要怎么用……

    至于原理什么的,这些人不屑于解释。

    就像是勾股定理,西周之初就有提及,那么证明在西周之前就已经有人去研究并且有了一定的成果了,但是具体论证的过程和定理却没有记载……

    好吧,勾股太粗浅了,那么『幻方』呢?

    华夏最早记载幻方法的是春秋时代的《论语》和《书经》,而在国外,幻方的出现要到公元2世纪……

    还有负数,盈不足术,杨辉三角……

    好歹像是那个谁谁谁,在旁边注明一下说这个定理很简单,就不特别论证了也好啊!

    华夏的数学,是支零破碎的,根本不像是文学这样,有一条清晰的脉络可以追寻,就更是谈不上什么系统化和理论化了。

    而数学是科学的基础,是基础当中的最下面的,最大的那一块石头。

    斐潜缓缓的说道,『当年某居于雒阳之时,先师蔡中郎于府中,便是考究某一题城方几何……』

    『某虽得刘师传以天文历法之学,奈何……』斐潜摇了摇头说道,『一来智愚钝,二来行慵懒,故仅知其皮毛,不得其精要,每思之,常惶恐,汗流浃背,失师之厚望是也……』

    斐潜仰头,四十五度望天,露出了一些缅怀之色,然后微微叹了一口气。

    郑玄和司马徽也是默然。

    郑玄司马徽二人自然不清楚数学对于华夏未来有什么重要性,但是斐潜搬出了其师傅为名,理由似乎也很充分,毕竟对于斐潜来说,完成师傅的托付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旁人没什么好指责的。

    将数学,也就是算经独立出来,使得其与经文可以同台而立,这是斐潜解除五德与皇权的捆绑之后的目标,是为了使得在谶纬被废弃的时候,能够拉华夏的数学一把,趁着华夏数学还是幼小萝莉的时候,可以抱抱亲亲举高高……

    在当下大汉的知识体系中,古代的科学技术如天文历法、算学、地学和物候学、农学等等都被归入算科的名下,然后同时还有类似于易经,河洛,谶纬,炼丹等等的混杂。可以说数学在当下基本上是科学技术、神学迷信、宗教于一体,故《史记》既有《天官书》、《历书》,也有《龟策列传》、《日者列传》。

    但是好景不长。

    因为对于谶纬的这些东西,皇权总归是觉得不安,然后在一代又一代的皇帝授意的知识分子打压之下,『五德』相对来说还好一些,而类似于反叛革命搞事情的『谶纬』就是被一而再,再而三的鞭笞。

    当然,因为『谶纬』本身也不靠谱就是了,朝三暮四翻来覆去,还表示什么孩子都真么大了,还计较谁的种做什么……

    所以皇权能忍么?

    因为谶纬跟易经关系太过密切,而易经这些又是华夏数学体系的开端,二进制十进制十六进制,还有像是河图和矩阵的关系等等,那么在贬低了谶纬之后,和谶纬在一起许久的数学小萝莉,虽然说并没有犯什么大错,但是也被认为是妖艳贱货,一并予以排斥了……

    随着数学小萝莉,被切分开来之后,一部分归到了天文历法士族子弟去,一部分归到了农学建筑学等工匠身上去,然后还有一部分存留在炼丹矿物学的术士身上,从此数学就再也没有合拢于一处,重新成长的机会……

    于是乎就看见华夏历史上天天讴歌什么汉赋唐诗宋词元曲,若不是专门去翻度娘裙子,又有几个能能够记得被甩到了床板低下,阴沟之中的数学萝莉?

    或许,华夏数学的传承,可以从现在开始?

    『华夏之风,其变之大者,一为洪荒变为唐虞,二则周王变味七国,三者则为汉也……』斐潜缓缓的说道,『而今于变中,尚未睹得其极是也……家国之治,民间之俗,智者之所行,学者之所守,得先辈之所遗,传后世之所美……吾等责无旁贷!若是不明其害,倒也罢了,若是明知其弊,却因种种,避而不谈,传谬于后,岂非荼毒于子孙乎?』

    『二位乃大汉硕儒……』斐潜朝着司马徽和郑玄微微点头,『当知汤武之起,所以救弊拯民,盖有不得已者,而曰五行之运有休王,一以彼衰,一以此胜,此为术家之事也。而谓帝王之兴必乘五运者,缪妄之说,毋庸置疑。自孔子殁,周益衰乱,之道不明,人人异学,肆奇放荡之说是也。传至当下,吾等学者,不能卓然奋力而诛绝之,反从而附益其说,以相结固,何其憾也!』

    『唯天下之正,去谬误之论,立学术之本,祛荒诞之疑,而使人不得遂其私!』斐潜说道,『今遣司马仲达立论于青龙寺,不求其他,乃求心之无所私,疑得所决,异论所灭而正得明也,继承圣贤之志,传华夏之学!』

    『如此种种,非意志卓越之辈所不能为也!幸有二位……』斐潜看着郑玄和司马徽笑道,『不知二位,可愿担此重责乎?』

    郑玄和司马徽对视一眼,神情之中多少有些微妙起来……

    良久,郑玄终是叹息了一声……

    ……(¬_¬)*(`ェ′)……

    日起日落,月升月坠。

    青龙寺高台之上,司马懿宽袍大袖,博冠纶巾,侃侃而言。

    『……夫天下之所正,乃合天下之所一是也!尧、舜、夏、商、周、秦、汉,莫不如是,莫不有正!前秦虽不得久,然亦合天下之于一!故一天下者,始有正也!夫一天下而居正,且可统万民于安康,则可称「正统」是也!』

    『……春秋战国之时,天下失序,社稷大乱,其上无君,僣窃并兴,正统无属。当是之时,奋然而起,并争乎天下,有功者强,有德者王,威泽皆被于生民,号令加乎当世,如此岂有五德之理乎?』

    『然有愚儒,不明是非,依托传闻,其说多非,其恶秦而黜之以为闰者乎?是人之私论,溺于非圣曲学之说者也。动辄言必称经,举必有书,然则只知皮毛,未得其真是也!昔者尧传于舜,舜传于禹。夏之衰也,汤代之王;商之衰也,周代之王;周之衰也,秦代之王。其兴也,或以德,或以功,大抵皆乘其弊而代是也!若秦之无可代,必有齐楚而替之!』

    『仅以春秋为论,推秦之兴,其功德固有优劣,而其迹岂有异乎?若五德可论,又当如何自说?秦之《纪》曰,「其先大业,出于颛顼之苗裔。」至孙伯翳,佐禹治水有功,唐、虞之间赐姓嬴氏。及非子为周养马有功,秦仲始为命大夫是也……又当是时,周衰固已久矣,乱始于穆王,而继以厉、幽之祸,平王东迁,遂同列国。而齐、晋大侯,鲁、卫同姓,擅相攻伐,共起而弱周是也!然秦偏于西,尤养马以平犬夷是也!』

    『故以养马而生水德乎?秦之所以可平六国,非五德之功,乃尽灭诸戎,拓国千里。其后关东诸侯强僣者日益多,周之国地日益蹙,至无复天子之制,特其号在尔。秦昭襄王五十二年,周之君臣稽首自归于秦。至其后世,遂灭诸侯而一天下。此其本末之迹也!与五德何干?!』

    司马懿言毕,台下众人,便是轰然而乱!

    有些人捶胸顿足,有些人咬牙切齿,还有些人须发皆张,指着台上的司马懿大声而叱责,却因为旁边的声音太过于混乱,以至于说了一些什么他自己根本听不清楚,旁人更是听不清楚……

    当然也有一些人静静的皱眉沉思着。而这些思考者因为没有出声,所以表面上看起来便是全数都是反对的声音,一时间纷纷乱乱,嘈嘈杂杂。

    司马懿稳稳的站在台上,眉眼扫过这些纷乱的人群,眼底多少带出了一些不屑的神色,然后笑呵呵的指了指台下一个跳得最凶的人。

    众人稍微安静了一些,然后那个人便是激动的大声嘶吼着,然后因为说得太快了,不知道是舌头忙不过来,还是嘴里的口水太多,呼哧呼哧的夹杂不清,叽叽咕咕的难以分辨……

    司马懿微微歪着头听了片刻,然后笑了笑打断了其滔滔不绝却又让人无法听清的言论,朗声说道:『抱歉……在下听不太清楚……某问一句,汝是否觉得五德有序,轮回有理?恒古至今皆遵循秩序?』

    『……正是!』台下那人吞了口唾沫,大声回应,也算是终于听清楚一回。

    司马懿说道,『那么请问,三皇五帝是何五德?』

    『三……』那人目瞪口呆。

    『天皇是何德?地皇又是何德?泰皇又属于何德?』司马懿步步紧逼,『五帝呢?五帝又是作何说法?』

    『天地初生,有天皇氏,乃木德之王,得享一万八千岁!』见之前那个人回答不出,便是有人在一旁大吼道,『地皇乃火德!兴于熊耳、龙门等山,亦为万八千岁!人皇为土德,分天下九州,各立城邑,凡一百五十世,合四万五千六百岁!此乃五德之传,汝又有何言?!』

    司马懿微微歪头,『稍等……某记得,九州么……乃大禹治水,方有「九州」,怎么,人皇之时便有了……若九州是人皇之功,大禹又何以居之?若汝言所真,岂非大禹假冒其功,欺祖负宗乎?!』

    『呃……这个……』

    『九州之词,乃比之也!非人皇所创!』又是一人帮腔,『且论五德,休言其他!天地人皇,皆有德传,足证五德有序,恒古流传!』

    『对对,五德有序,恒古流传!』

    『没错!就是如此!』

    『对对!有巢氏,乃木德,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方有巢氏之民是也!』

    『木生火,故而有燧人氏!』

    『火生土,伏羲而出焉!』

    众人一人一句,便是越说越是兴奋。

    『呃……神农氏……神农……嗯……』

    『嗯……』

    忽然之间,众人便是卡壳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应该说一些什么好。

    场面渐渐的安静了下来。

    司马懿慢悠悠的在台上朗声说道,『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故当世之时,以土德之?或火德之?其传序又何而来?』

    神农,姜姓以火德王。

    轩辕,姬姓以土德王。

    之前伏羲是土,所以不管是土生金,还是木克土,都不能完美的解释这个问题,若是硬要说少典得到了伏羲的传承,补上其中的空缺,但是少典又是什么德?可以同时生出火德和土德的两个传承?并且炎黄同时存在,又是说明了五德可以并存,并不是所谓的一个传承一个……

    场面一时有些诡异起来。

    司马懿冷笑一声,挥了挥袖子,朗声而道:『故……自今日起,五德之说,可以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