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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三重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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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

    近在咫尺的声音令埃莉诺又是一颤。

    她踉跄甩开乔治,脸色惨白。讽刺的是,这样的反应无比合时宜。

    “快扶夫人回去休息!”索非斯学士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谁人的手搭上埃莉诺小臂,她立即狠狠挣脱,余光一瞥才发现是乔安。顾不上这些,她向大学士逼进:“不,我不相信……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来人!”须发巨白的老者沉声唤,满脸疲惫,“送夫人去休息。”

    埃莉诺却着魔般喃喃:“不,除非我亲眼看到……我不相信,我不会相信的……”

    乔治·马歇尔竟然察觉了她在作伪,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她肯定算漏了什么,兴许阿默斯失手了,又或者她留下了什么不自知的把柄……只有亲眼确认艾德文已经死去,死得与她毫无瓜葛,她才能放心!

    保罗不忍,出声安慰:“夫人,请您冷静,我们和您一样悲痛……”

    对方沉痛而怜悯的目光令埃莉诺一滞。懵懵地看向大学士,她骤然意识到自己骗过了他们。乔治·马歇尔是个例外。

    闭上眼,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她竟然就这么冷静了下来。

    即便乔治真的看穿了什么,她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封口。

    “女神在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埃莉诺捂住脸,声音沙哑,“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索非斯长长叹息:“对未来的安排……只有斯库尔德女神清楚。”

    “夫人。”乔安再次牢牢扶住埃莉诺。

    这回她没有挣开。

    在阶梯拐角处,埃莉诺回头一瞥。保罗、大学士和一个童仆已经到了门边,急匆匆要去见侯爵。乔治脱帽向她欠身行礼。

    四目短暂相对的瞬间,他的眼神依然平静。

    埃莉诺唇线一绷,扬声唤:“大学士,保罗爵士,我一起去。”

    索非斯学士张口要反驳,她抢白道:“我是艾德文唯一合法的妻子,关于他的事……我必须在场。”

    “请您不要勉强自己。”保罗出言劝阻。

    埃莉诺摸了摸自己的脸,感到冷般抱紧双臂:“能否稍等?我去取件斗篷。”

    大学士吐了口气,最后往门上一靠:“我明白了,夫人。”

    冲三人点点头,埃莉诺由乔安搀扶着登上阶梯。

    午后的卡斯蒂利亚显得分外寂静,埃莉诺在卧室门前驻足,显然不打算让侍女陪同:“我很快就好。”

    乔安体贴地垂下视线。

    没有了男主人的卧室空荡荡的。地上的玻璃碎屑已经打扫干净,埃莉诺靠着门板呆立片刻,仰头看着木顶棚,到底还是无声笑了。

    乔治沉静的黑眼睛在她脑海中一闪即逝。

    埃莉诺顿时再笑不出来。

    也许对方只是对艾德文的死无动于衷,并非看破了她的伪装。即便如此,昔日同伴暴毙都能如此冷静……

    用力摇摇头,她一把拉开衣柜,裹上及地的黑色斗篷。将耳畔珍珠也扯下,她用力揉了揉眼睛,抄起那面镜子看了看,才把它在衣袖中藏好,喃喃:“走了。”

    打开门,埃莉诺低声吩咐:“乔安,你跟我来。爱丽丝,这里的事交给你了。”

    独自走下石台阶,她颔首致意,目光在三人脸上逐一扫过。

    艾德文的死只是开端,还有老侯爵、索非斯大学士……

    如果必要的话,再加上乔治·马歇尔。

    ※

    侯爵居住的西塔还是阴冷而寂静。

    坐在房门口的少女见一行人前来慌慌张张地起身要拦:“艾德文大人现在不见……”

    “我等为要事前来。”大学士肃容道。

    相貌姣好的少女一缩脖子,怯生生去叩门:“大人,大学士求见。”

    一阵寂静,木门低嘶着滑开一条缝,另一个妙龄少女低着头出来,一溜烟跑下台阶不见了。

    埃莉诺依稀记得上次来这里,看门的也是一个貌美却显然出身农家的少女,不由眯了眯眼。

    “乔治爵士,您……”索非斯没有立即入内。

    被点名的骑士原本正若有所思看着少女离开的方向,闻声回首:“必要情况下,我可以充当证人。”

    艾德文已死,侯爵必然做出关乎继承的新决定。保罗目击现场,埃莉诺是遗孀,即便算进大学士,要依成文法公证还需要一人。

    大学士无言盯了乔治片刻,径自推门而入。

    床帐依然低垂,房中弥漫着廉价的香料味道,埃莉诺屏息,才没有立即打喷嚏。

    “什么事?”侯爵的声音有些烦躁。

    大学士摸索着自腰带悬下的金属纹章,字字清晰而沉痛:“艾德文大人蒙三女神召唤,不幸身故……”

    “什么?!”被褥翻覆,侯爵却没立即现身,只厉声追问,“你说什么?!”

    “保罗爵士是目击者。”白发老者疲惫地闭了闭眼,向保罗点点头。

    保罗单膝跪地,头几乎埋到胸口,嗫嚅许久才低声说:“艾德文大人今早到山下……去见那个女人,直到午后都没回来,我受夫人之命前去察看。到那里时……”

    他艰难地吸了口气,声音发颤:“艾德文大人倒在地上,被那个该死的女人从背后捅……”

    语声戛然而止,保罗不安地回头看向埃莉诺。

    黑斗篷衬得她面无血色。她嘴唇开阖,无声嗫嚅了许久,才沙哑道:“请……继续说。”

    帘幕后传来粗重的喘息声,侯爵似乎根本说不出话来。

    “那个女人像是疯了,就坐在旁边,又哭又笑,女神保佑,那场景……”保罗打了个寒颤。

    索非斯学士朝床帐看了眼,继续问:“那个女人呢?”

    “已经收押进地窖。”

    埃莉诺绞着双手,低低问:“孩子呢?”

    保罗愣了愣。

    “请您不用担心。”大学士与埃莉诺对视片刻,毫无征兆地一笑,微胖的脸容显得慈祥和气,“小艾德文已经被接到安全的地方。”

    埃莉诺不疑有他地点头:“那就好。”

    大学士意外地扬了扬眉毛,随即向床帐后恭敬地问:“大人?”

    诡异的沉默。

    “大人?”

    重复数次后依旧没有应答,大学士当机立断,上前两步,直接掀开了床帐。

    “大人!来人!”

    一个中年男人歪在床头,头脸红肿,胸口剧烈起伏,双唇如脱水的鱼般不住开合,发出低低的嘶声。但骇人的远远不止这些……

    保罗凑得近,骇得腾地站直倒退两步。

    大学士一错步将侯爵挡住,回头时唇线绷得很紧:“几位……暂时回避吧。”

    虽然站得远,乔治和埃莉诺却都已经看见了艾德文侯爵的情状:不止是脸,他全身都有红肿的结块,有的已经溃烂流脓,分明是晚期梅毒的症候!

    在场所有人都立即明白了为何侯爵避不见人。房中的香薰也只是为了掩盖流脓的腐臭。

    至于那些貌美的小姑娘……

    埃莉诺只退到了门边。

    索非斯大学士脸色一沉,这时候两个侍女慌乱地端着水盆冲进来,他不得不转而吩咐:“去把药箱取来!”

    “是!”小姑娘下意识应了,急匆匆奔到门边才扁着嘴问,“药箱在……”

    “女神保佑!”大学士忍住咒骂,“让我的童仆去!他知道。”

    薄被滑开一角,侯爵变形的足不自然地弓起,猛烈抽搐着。

    “大人,我的大人,您放松些,没事了,没事……”大学士不住出言安抚,但侯爵不愿就此放弃,执拗地一次次尝试开口,却只勉强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哀鸣。“大人,您要说什么?之后再说,之后……”

    跟着大学士的童仆风风火火冲来,将沉重的木箱子往地上一搁,丁零当啷一阵玻璃相碰的脆响。

    “死小子你手脚轻点!”索非斯低声骂,向呆立的侍女手一伸,见对方没反应差点失声怒吼,“温水!”

    埃莉诺知道自己应当回避,却迈不动步子。

    斗篷遮盖下,她紧紧捏着那面镜子。

    只有她看得见的黑发男人坐在床头,单手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伸手指一记记地戳。他每触及艾德文侯爵一次,对方的呼吸就会骤然变得急促,痛苦地张口想要呼喊、呼吸。

    阿默斯总会恶意伸手捂住侯爵的口鼻,直到他几乎要窒息才倏地放过他。

    逗弄,痛楚,暂时的平和,循环往复。

    那个曾经耀武扬威、将她送进圣所又强迫她嫁人的男人,如今这样可悲可鄙地挣扎着求生,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目睹这一切的快慰几乎令埃莉诺难以自抑,差点要放声大笑。

    有那么一瞬,她很想命令阿默斯就这么掐死侯爵,一了百了。

    还不是时候。为了防止侯爵修改继承权文书,才让他突然中风,但他还不能死。

    “罂粟蜜怎么还不起作用?”大学士焦躁地自言自语。

    埃莉诺偏过头按了按眼角。

    这是暗号。

    长发男人向埃莉诺炫耀似地一努嘴,做了个“我也玩腻了”的口型,向艾德文侯爵吹了口气。

    艾德文侯爵终于不再嘶吼。

    喂下药汤后,大学士立即念起祈福加护的经文。

    “埃莉诺女士?”

    黑眼睛的骑士突然错身靠近。这么一挡,大学士即便回头,也无法看清埃莉诺的神情。

    埃莉诺一怔,绷紧了脸。

    “您可以晕倒的。”

    他这么说,声量低到她险些没听清。

    她不知道对方有何意图,但无所谓,事后她可以迷住他、甚至杀死他。

    于是埃莉诺就在乔治关切的呼唤声中,两眼一闭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