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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黄金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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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娜匍匐在地,一动不动。

    安东尼斯感到无趣,漫不经心地回头问米哈尔:“通奸罪怎么惩处来着?”

    “回禀陛下,通奸者必须进入隐修所度过余生。但这次……皇后还身负欺瞒您的重罪,另当别论。”

    “原来如此,”安东尼斯慢吞吞地踱到艾萨克身边,“那么我就把皇后带走了。”

    “求求您,求您宽恕她,她是我唯一的女儿……”

    “你如果真的对女儿用情至此,可以跟着一起来。”安东尼斯微微一笑,向总管颔首,“带下去。”

    安娜好像终于回过神来,尖叫起来:“不!我不要!不!父亲!……”

    艾萨克木然抬头,却没动作。

    埃莉诺见机缓缓向后退,一路退到了屋檐下。

    “嗯,很不错的决定,牺牲女儿和肚子里的杂种,等后援到了再冲上云宫报仇。”安东尼斯哧哧笑起来,转身往马车上走,“我会等着你的,老艾萨克。”

    “不,你们放开我,你们没权利碰我!放手!”安娜嗓音嘶哑,惶然再次看向父亲,“救救我!父亲,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艾萨克无言注视着女儿,半晌别开了脸。

    皇后被雨水冲刷的脸孔登时变得煞白,她呛了一记,忽地哈哈大笑:“我为了你、为了家族杀了他,你却要弃我不顾?”

    艾萨克撑地,微微痉挛的双手显得分外苍老。但他依然没有开口。

    安东尼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对父女的惨状,索性褪下湿透的长外袍,往外潇洒地一掷,施施然便要踩着米哈尔的脊背上车。

    艾萨克突然直起身,双手高举,仿佛圣坛前礼拜的信徒。

    但回应他动作的并非圣光。

    羽箭齐发,支支瞄准安东尼斯。

    事发突然,护卫根本来不及上前阻挡,眼看着皇帝就要葬身在箭雨之中,车上的光罩骤然强光大盛。光芒一展即收,安东尼斯毫发无伤。

    埃莉诺抹去脸上的雨水,定睛看向庭院之中。

    艾萨克不知道什么时候冲到了安娜身边,张开臂膀挡在她面前,全身插满了羽箭。他晃了晃,扶住安娜的肩膀勉强站定,似乎咧开嘴想说什么,这一口气却就此断了。

    安吉洛家的艾萨克双膝一弯便倒下去,面朝下,重重跌在安娜足边,手脚以古怪的姿态张开,活像个被掰断关节的人偶。前侧的羽箭从中压断,噗噗作响地穿透躯体,在他背后露出染血的箭头。

    安娜张大了嘴,半晌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而后,她呆呆左右四顾,原本架着她的两个士兵也中箭倒地。皇后喉间终于逸出变调的惊叫,头一歪昏了过去。

    “无聊。”安东尼斯登车,挡雨的光罩已然熄灭,丝质车棚不堪大雨冲刷,很快开始滴水。米哈尔总管忙不迭取出备用符石,口中念叨着:“您还是快些回宫吧,淋雨着了风寒可让在下怎么办才好?”

    皇帝敷衍地应付着,突然想起似地抬头:“埃莉,过来,我们回云宫。”

    埃莉诺笑了笑,一步步走过去,在车下望着他:“你不准备迎击叛军?”

    “以贴身护卫对抗叛军?他们最多只能拖着多守一会儿云宫。”安东尼斯伸手,将埃莉诺拉上来,顺势将她的腰紧紧圈住,侧首微笑,“人生最后的时刻,我们要一起度过。”

    埃莉诺没反抗,只看着艾萨克的尸体问:“你是怎么做到的?神殿有这样强力的术法?”

    “这是我的小秘密,”安东尼斯轻笑,在她脸上啄了一口,吩咐,“起驾。”

    暴雨渐渐和缓,艾斯纳城异常安静,仿佛在等待下一场迅猛的狂风。

    皇帝的车架被守卫簇拥着,稳稳前行。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偶有人从沿街房屋的窗户后探头,也立即隐匿不见。安东尼斯心情很好,见状加深了微笑:“这感觉就好像整座城只有我们两个。”

    埃莉诺被迫与他挤在一排,闻言只是眨了眨眼。

    安东尼斯斜睨她,幽幽叹气,也选择了沉默。

    马车在空阔的长街上疾驰,一路驶上皇帝御用的山道。走到半途,云宫从缭绕的雾气中现出轮廓。一天的雨终于落完,蒙着水汽的太阳向着西侧的海湾缓缓下降,大片泛灰的云朵尚未散尽,风不疾不徐地走过,整座皇都便时而笼罩在暖黄的日光中,时而又陷入冷灰的暗影。兴许是太|安静了,埃莉诺竟然觉得此刻的艾斯纳更像一座鬼城。

    那些葬身在街巷、被砌进砖墙的亡魂都即将在逢魔时刻摆脱白昼的桎梏,絮絮低语着随风游荡,只等着传说中的世纪之末降临--死亡之火将重新点燃海洋,艾奥井水将再次浇灭火种,三女神将合一后复生,一切从头来过。

    巍峨的第一道大理石拱门越来越近。埃莉诺心头忽然涌起一股调头逃跑的冲动。进了这道门就是云宫,她就不能后退、不能反悔。但那难以计数的楼阁和高塔光华流转,每扇窗户每个门洞都是金色的眼睛,诱惑着她向前,呼唤她就这么一路走到尽头、奔向解脱。

    她知道有什么不对劲,越想越觉得困惑。她究竟为什么要配合安东尼斯疯狂的自杀计划?她……到底是怎么来到艾斯纳的?

    马车穿入门洞的阴影。她颤抖了一记,从头冷到脚底,好像一步迈进了坟冢里。

    安东尼斯就在她耳边轻喃:“冷?等会儿还是先沐浴更衣。”

    “嗯。”

    皇帝惊异于她的乖顺,扬了扬眉毛,随即愈加灿烂地笑开。

    马车折入云宫侧翼停下,安东尼斯先下车,将米哈尔往旁一踢,双臂向埃莉诺张开,笑嘻嘻的:“埃莉,我接住你。”

    埃莉诺面无表情地看了他片刻:“都不是小孩子了。”说着,她抓住车帘,轻轻巧巧落地。

    安东尼斯扫兴地撇嘴,转而在她的颚下一挠:“我在王厅等你。”

    迎接埃莉诺的依然是那群面容姣好却也相似的侍女。今日她们格外花心思,沐浴后还以玫瑰精油替埃莉诺按摩全身。

    花朵甜腻的香气催得她昏昏欲睡,思绪依旧不依不饶地原地打转:她究竟忘记了什么?

    “请更衣。”

    埃莉诺一怔,这才意识到这群宫女今日异常沉默。她看了领头人一眼,对方匆匆垂下视线,红唇紧抿。纵然眉眼描画得再精致,也难以掩饰她脸上的惊惶。埃莉诺抬了抬眉毛:“你在害怕什么?”

    侍女颤了颤,飞快地抬眸盯了她一眼,深吸气:“请您更衣。”

    这么说着,她手腕轻抖,纯白裙裾随之散开。厚实的丝绸上点缀着数不清的珍珠和细钻,以金银线连缀勾勒,闪闪烁烁的赫然是一幅琼宇星座图。

    君权神授,浩瀚星空亦是三女神对皇帝的恩赐。唯有头戴皇冠之人才有资格将星河穿在身上,这条长裙是皇后的朝服。

    埃莉诺的神情就复杂起来。

    侍立在旁的另两名宫女惊艳地抽气。过了半晌,其中一人竟然低低啜泣起来。

    “出去。”领头的侍女严厉地呵斥同伴,转向埃莉诺,“这是陛下的意思。”

    “我知道。”埃莉诺任丝绸在指间如流水地滑过,觉得安东尼斯实在是不讲道理。这裙子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本不该成为入殓的寿衣。不对,她不禁摇了摇头,什么都不会留下来。这念头令她又是一愣。

    只是这么片刻出神的功夫,侍女们已经为埃莉诺穿上了和衬裙和礼服。

    裙摆很沉,她站着都有些吃力。

    两名侍女左右扶住她,第三人开始摆弄她的头发。埃莉诺觉得自己更像个任人打扮的人偶,但她甚至懒得反抗。

    一切准备停当,天色已是一片澄澄的蓝紫,太阳沉到了浪涛的尽头,只有那里还存着一团混混的金光。

    “我为带您去……”

    “不用了,我认识路。”埃莉诺脱开侍女的搀扶,走出两步回眸笑了笑,“你们都很怕吧?趁还能逃,尽早逃出去。”

    “可您……”

    埃莉诺不打算多解释,只循着熟稔于心的路线,沿着复廊向云宫正中心走。

    厨房熄火、奴仆和宦官不见踪影,叛军未至,云宫却血洗过似的清静。埃莉诺慢慢地登上了宫殿中轴线上的最高处。台阶尽头是一座古朴的宫殿,三面砌墙,朝山下的一面只以线条流丽的石柱支撑。

    这就是王厅,是云宫最初的起源,也是艾斯皇帝迁都后建造的第一座殿堂。

    埃莉诺脚步不停,从正中两根立柱间走进去。

    大殿空荡荡的,中央的石王座便分外醒目。安东尼斯同样着全套朝服,甚至戴了皇冠,却依旧懒洋洋的,挨着一边扶手毫无坐相。见了埃莉诺,皇帝立即起身,含笑注视了她片刻,才走下王座的三级台阶,向她靠近。他的笑容令人目眩神迷,话语娓娓动听:“这才是我的皇后该有的样子。”

    “只要神殿没有废除婚姻,你的皇后就依然是安娜。”

    “但你还是穿上了皇后的朝服。”

    埃莉诺温和地垂眸笑笑:“也是。”

    安东尼斯眯起眼,将她的脸颊托起来:“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点都不害怕。”

    “我应该害怕么?”

    “还留在云宫的人,都恐惧至极,”他稍停顿,声音里笑意更浓,“我当然也不例外。”

    埃莉诺盯住他:“我只相信前半句。”

    “我是人,我当然也怕死。”安东尼斯加重了咬字,“但你真的毫无畏惧,我看得出来。即便你会死在这里、死在我之前,永远都不会见到被你骗到港口去的小骑士,你都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的恐惧?”

    埃莉诺一震。

    “嗯?”

    她眼睫飞快扇动着,半晌才哑声说:“因为还有令我更害怕的事。”

    安东尼斯沉默须臾,双掌一击:“米哈尔。”

    埃莉诺偏头望去,暗暗捉皇帝话中的小尾巴:这位云宫总管看上去也毫无惧意。确切说,她还没见过总管白净微胖的脸上露出微笑以外的神情。

    视线再向下,她这才看见米哈尔手中捧着的东西:一顶放在天鹅绒软垫上的后冠。

    “没有神官见证也无妨,”安东尼斯红艳的嘴唇一勾,“最后你还是我的,这样就好。”

    埃莉诺以奥妙的神情注视了他片刻,才发问:“那么我该做什么?”

    她异乎寻常的顺从姿态令安东尼斯困惑却也兴奋。他轻轻一拍手:“跪下。”

    裙摆上的珍珠宝石硌得埃莉诺膝盖疼。她温顺地低头,视线却向侧掠。她看见安东尼斯取过后冠,米哈尔往后退,长袍下露出尖头靴,墨绿色的。

    “阿默斯。”埃莉诺低声唤。

    悦耳的轻笑在她耳边一滑而过,殿中骤然一片漆黑。但不知怎么,她看得很清楚。

    一团无以名状的暗影将米哈尔吞了下去。

    身影被吞噬后,总管才发出凄厉的哀嚎。他本就尖细的嗓音拔得越来越高,已然根本称不上是人类的声音。一边尖叫着,米哈尔一边在暗影中翻滚挣扎。无形无质的暗影如蛇,将猎物紧紧缠住,慢条斯理地收紧、再收紧。

    骨头断裂的脆响、筋肉迸开流出血的水声、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和断续的哀嚎……一切都被阴影覆盖,埃莉诺看不到确切情状,但米哈尔无疑正被生生肢解分食。

    因遗忘带来的麻木感骤然消退,她胃中翻腾,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米哈尔终于再无声响。

    这黑暗好像有半日长,但殿中烛火瞬息复燃,刚才的事不过须臾之间。

    “什--”安东尼斯坐倒在地,剧烈咳嗽着半晌无法成句。他捂着嘴抬头看她,指缝间不断地有血渗出来,滴落他衣襟,染花了洁白的朝服。但他的眼里竟然有笑意:“原来如此……科穆宁果真……是被……诅咒的……”

    他别开脸将口中鲜血吐尽,眨了眨眼,血水顺眼角淌下:“这样也好。”

    “米哈尔究竟是……”埃莉诺反而惊疑起来。

    “还是我来解释吧,”红眼睛的男人凭空出现,轻飘飘地在埃莉诺身边落地,一甩黑色长发,“名为米哈尔的这具躯体被魔物俯身支配,这家伙擅于操控物件,如果我没猜错,就是它维持皇帝早该死去的躯体继续存活。”

    他舔了舔唇角,叹气:“然后我把他们都吃了。可惜余味不够好。”

    “八年前开始……”埃莉诺没问下去。

    安东尼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丧失生气,很快变得面无血色,双颊内陷,颧骨高得吓人,几乎就是个画皮骷髅。他的神智却清醒,甚至还有余裕低声笑:“元老院的那剂毒|药毁了一切,出卖灵魂?只要能将他们都杀了,灵魂算什么?”

    “你就这么撑了八年?”

    “差不多也到极限了,你没发现?我根本感觉不到痛意,上个月开始嗅觉也失灵了。”

    埃莉诺想起了空中花园里的安东尼斯。他任由玫瑰勾破手指,轻嗅本该没有味道的玫瑰。还有他急不可耐的自杀行为……

    安东尼斯深深吸了口气,可呼吸都让他备受折磨:“所以……你来见我,还怀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我真的很高兴。”

    她平静地问:“现在你会怎么样?”

    “契约在履行前失效,我的灵魂得救了,躯体却撑不住了。”他想笑,却再没了力气,喉间发出沙哑的喘气声,“给我个痛快吧,埃莉。”

    安东尼斯以颤抖的手指解下腰间装饰用的匕首,向她一推。

    埃莉诺将利器拾起,出鞘。是把锋锐的好刀,烛火都融不化刃面的森森寒光。她走到他面前,面沉如水。

    安东尼斯抬头,眯缝着眼睛,费力地看清了阿默斯的样子。他发出更像干咳的笑声:“你果然一直记着我……这样很好……”顿了顿,他撑着地面将背脊挺直,微微浑浊的眼中映出山下狂舞的火焰--不知什么时候,东城的方向起火了。

    在警报的钟声和骤然响起的喧嚣中,安东尼斯清了清嗓子,短暂地拿回了自己清亮又柔软的嗓音。他看着她:“科穆宁真是个奇怪的家族。毁坏理应守护之物,手刃本该爱惜之人,可竟然到现在才终于要死绝了!主父这般垂青我们,反而让我觉得亏待了那些正直且清白地灭亡的傻瓜们。”

    “嗯,但好在现在这血脉终于要死绝了。”

    安东尼斯弯了弯眼角:“我会在冥河对岸等你的。”

    埃莉诺摇头:“不。”

    他一呛,痛楚地揪住胸口:“为……什么?”

    “我会失去灵魂,堕进谁都不知晓的黑暗中。”埃莉诺竟然微笑起来,“即便是死后,我们也再不会见面了,安东尼斯。”

    安东尼斯嘴唇翕动着,良久才闭上眼。他的眼窝也深深凹了进去。

    “来,亲亲我吧,埃莉,”他自顾自说着笑话,“用你的刀刃吻我。”

    埃莉诺攥紧了匕首,一动不动。

    “怎么?”安东尼斯突然慌神,“你……在犹豫什么?难道你还会……原谅我?廉价的同情心作祟?不,不要让我这样难看地死去……求你了……”

    埃莉诺将匕首抵上他心脏的位置:“就这样?”

    “这样就好。”

    她仔细端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