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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v.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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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回府中失火的时候正逢裴英被调遣往外地,没能及时来看她,他因此悔恨不已。才回长安回家中换了身衣服洗净风尘便赶来寻她,令仪让侍人将他的马牵入马厩中看好,便与他一路往外走。因着皇帝大寿将至,坊间的门禁也变得松活起来,巡街的金吾卫瞧见了裴英,客客气气地对他作揖,“裴将军。”

    裴英很随意地点了头,那一行人却就这样走了,他有些赧然地看向令仪,“他们大抵是从没亲眼见过阿蔷你,所以才没认出来,阿蔷可别怪罪他们了。”

    令仪对这方面的事情一向很大度,她向来不是摆架子的人,“不认得便不认得,这样还要好一些,免得外传的那些风言风语又缠在你身上,教别人误会了。”

    她说的风言风语,裴英也略有耳闻,说她在府中养了名叫如叙的郎君,当初听别人说起时裴英还暗自心惊过,那如叙不是神宫里的神官么?羲和神宫与长安城虽说离得近,但却是天上人间的区别,神宫中人向来不轻易与外界走动,自然世人也就不晓得里面究竟是什么形容了。这里的世人囊括了裴英,他是上一次将受伤的令仪送回神宫时才晓得里面有位叫如叙的神官,至于神宫里还有哪些人,只怕除了国师息何这个名字,别的也是一概不知了。

    他不愿相信令仪会做出这样的荒唐事,求证的话在嘴边兜兜转转了许久终于得以说出口,“阿蔷,那些不实之言也不必理会,徒添烦恼而已。”

    她却只是笑了笑,随意把话锋拨开,“我记得原先崇仁坊有家’风飘絮’,如今还开着么?”

    那是从前她溜出宫时经常爱去的馆子,尤爱老板娘做的白糕,她以前是很喜欢吃甜食的,裴英摇了摇头,“几年前老板得了重病,老板娘便关了店面带着他回乡养病去了。”

    她面上有些惋惜,“这样,我还想再吃一回白糕的。”

    白糕其实处处都有,转头裴英就给她买了两个过来,冒着腾腾热气,裴英的笑脸在冬日长安的街头显得格外温暖,“给,阿蔷。”

    令仪接过白糕的手有些迟疑,她分了一个给裴英,软糯的感觉在舌尖融化,便成了清香溢远的甜,转过头看去,裴英也吃得兴致勃勃,大半个都已入了腹中,正对上她的视线,嗳道,“阿蔷,你怎么吃得这样慢?”

    说着就凑近了,近得连他浓密的睫毛都清晰可数,他的指尖抚过她唇角,微微粗砺的触感,他喏了声,“还吃到脸上了,阿蔷,你今年多大了啊?”

    和故人相处便是这样,因为曾经熟识,经年的分别虽说会让彼此有短暂的疏离,但还是会很快就再度熟稔起来,令仪笑道,“孤明年便六岁了。”

    裴英睁大了眼,“六岁的殿下,却还不晓得要怎么好好吃东西么?”说着便很随意地将指腹上的糕屑送入了口中,弯起了眼,“要臣来教您么?”

    最初相遇的时候也是这么样的一段对话,令仪忍俊不禁,裴英眉眼舒展,“你终于笑了。”

    令仪偏过头看他,一面继续吃着白糕一面道,“我之前没有笑过?”

    裴英摇头,“没有,你之前的笑都不算是笑,”他指着自己的眼睛,“你的眼睛没有笑,就不算是在笑。”

    “唔,这样。”她不置可否,不想在裴英面前伪装,也不想坦诚地承认他所说的事,随意寻了家店走进去,令仪说她不太饿吃不了很多,裴英便只点了三四道菜,等上菜的时候他问令仪,“太子殿下的事情,我也很难受,不过现下你要怎么办?”

    她眉心动了动,“什么怎么办?”

    裴英摆手,“阿蔷,你不必防我的,我与阿耶不同,他心里装着的事情从来不与我说,但我还是猜得到一些。从始至终,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你要信我。”

    似乎息何也曾这么对她说过,她抿了抿唇,“信你什么?”

    裴英喟叹,“阿蔷,你我多年情分,何以疏离至此?”

    其实她与他相交也不过数载,可能年少时候的感情要来得格外深厚一些,才给了他相识一生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对她有亏欠,当年纪氏的死始终与他阿耶脱不了干系,他虽然年幼,但这里面的诡谲风波他还是能够懂,有时他路过阿耶的书房也会听到些只言片语,说纪氏必除,否则裴氏一族难免灾劫。

    他很尊敬纪飞歌,虽然时常见到她时她都是冷冽的面色,那是以翻云覆雨为常事的人才会有的神情,每每一眼都会让裴英心间抖颤。是要走过多少刀山血海才能练就成那样的人,他永远记得自己的先生对自己说的那句话,这世间只有一个纪飞歌。

    后来裴英却觉得,这世间也只有一个赵令仪。

    大业的蜀华公主,他的阿蔷,这个小名现在恐怕也只有他一人能唤了,为此裴英还暗自窃喜过,至少他与她之间还是很亲密的,旁人难以企及,阿蔷这两个字就是很有力的证明。他想重拾从前那种亲密的感觉,但令仪的冷淡让他很是沮丧,之前他帮不了她,是因为他无能为力,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能做什么?甚至在哪段时日里他还被软禁在相府中不准出门。他也生气也恼怒,还很愧疚,这些情绪并不曾因她的远走消失,而是日复一日地加重,因为这个他还做出了很荒唐的事情,荒唐到他现在一回想起来就悔恨,被人拿捏住把柄的感觉实在是很不好受。

    但他现在有能力了,他能够帮她,只要她说出她想要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他也要给她摘下来。可惜她一直是很疏离的态度,不与他交心,裴英嘴角往下垮,“阿蔷,你是不是另有新欢了?”

    令仪本还在思索着怎么回答他之前的那句话,紧接着就被这句话给噎住了,“你这话什么意思,来之前喝过酒口不择言了?”

    裴英咬了咬牙,“那叫如叙的神官,不正在你府中么?”

    令仪一怔,“你怎么晓得?”

    旁人是不该知道如叙这个名字的,因为这本来就是息何编纂出来哄骗她的,连带陈璋一同演戏,若不是她冰雪聪明,当真差点就信了。裴英对那天的事情耿耿于怀,“那日你受伤昏睡前,让我将你送回神宫去找一个叫如叙的人,后来我便在神宫前看到他了。”

    连她自己都不知晓有这回事,也从没听人提起过,偏偏喊了这么个名字还不自知,令仪的神情有些莫测,并陷入深思中,裴英见她又不理他,很委屈地道,“他就这么好?”

    令仪回过神来,呃了声,“也不算很好,还行。”

    这种模棱两可的作答简直令人恨得牙痒,裴英觉得自己再闹下去就像是个妇道人家,很是不妥,不悦地抿了抿嘴,暂且将这件事情搁置下来,闷闷不乐地吃着菜,突然令仪的声音响了起来,“令姝?”

    令姝二字在裴英耳边炸开,犹如狰狞鬼兽般让他浑身僵硬,他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阿蔷,你在说什么呢?好端端地,提令姝做什么?”

    令仪看了他一眼,“因为我似乎看到令姝了。”

    裴英大骇,令仪却管不得这些,令姝还未开牙建府,理应是住在宫中的,况且现下太子病逝,她更是应该留在宫中,而不是出现在崇仁坊。令仪心念一动,放下一锭银子在桌便跟了上去,裴英在后面嗳道,“阿蔷,你往哪里去?”

    看样子就是追随令姝去了,裴英想到令姝就头疼,十二万分地不想去,但令仪已经出了门,喊也喊不回来,他只好也追上去,在令仪身后小声道:“你当真看到令姝了?”

    他与令姝幼时的关系也很好,丝毫不曾发现令姝惯爱抢令仪东西的恶习,或许大多数男人对这方面都格外迟钝,令仪不曾对他讲过,他也就没有深究昨日还在令仪头上的绢花,怎么次日就到了令姝那里去,只当是两人各自都有。令仪嗯了声,也没回头,自然看不见裴英纠结羞恨的脸色,只道,“入巷中去了。”

    可巷里连盏灯笼都没有,黑压压的巷道深不见底,还有风从里面吹出来,哪里有令姝的身影,裴英好似松了口气,对令仪道,“瞧,什么也没有,应该是你看错了。”

    令仪没说话,方才从窗边一闪即逝的身影,她十分确信就是令姝,但巷中诡谲,单凭她与裴英两人进去恐怕也摸不到什么底细,反而会打草惊蛇,更何况,似乎一旦涉及令姝,裴英便会很紧张的模样。令仪挑起眼打量了一回他,“或许是这样的吧。”

    “必然是这样的,”裴英拉起了她的手将她带离巷口,“灯轮修得如何了?不带我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一盏灯上镶金嵌玉,抵得了寻常百姓家三年吃食,但裴英兴致勃勃,令仪也没有推拒,眼看皇帝的寿辰将近,灯轮早已完工,伫立在长安城外,像是金玉堆叠出来的小山。

    天色已晚,出城实在太远,正好崇仁坊有座高楼台,令仪领着裴英登楼去看,其实灯轮还未点燃,这么远观看,什么都看不到,裴英自然是有些失落的,令仪在与他分别时想,似乎有什么与从前不一样了。

    裴英没有变,变的是她,她心事重重满身防备,根本无从应付他的热枕,甚至还会猜测,他的来意与企图,许是裴相遣他来探听她的底细,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事情。

    令仪的呼吸骤然一顿,她内心升腾起某种荒诞的想法,随即就将它掐灭,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裴英再怎么鬼混,也不能和令姝混在一处,替令姝来接近她。她咬了咬牙,公主府中灯火通明,看起来格外温暖,东阳站在廊下望眼欲穿,看到她的时候兴奋地纵了起来,“殿下!”

    她辨得清好坏,裴英与她之前交情再深厚,隔着那么些不可逾越的往事,也都只能算是过往了。东阳推着她进了屋子,一面替她解下披风一面道,“您晚间在外面吃了什么?吃得好不好,要是吃得不好,奴这就让厨房替您再炒几个菜来,您在宫里待了三天,奴想死您了!”

    待在宫里是没法的事情,东阳晓得其中的道理,要不然她早闯皇宫寻令仪去了,就是陈璋也拉不回来。她恨透了长安,用她死去的阿姆讲过的故事来比较,这个地方也住着妖怪,靠吃人的良知来过活,活在这里的人最后都没了良知,个个心如蛇蝎,她不愿意见令仪入这样的艰难处境中去,但是又觉得自己太过弱小,什么事情都办不成,为此还懊恼不已。

    令仪说她不饿,东阳又替她斟茶,八卦地问道,“今天在门外等着的那个郎君,就是殿下的故人么?”

    她兴高采烈地道,“我听那位郎君唤殿下阿蔷,这名字真好听,是殿下的小名么?从没听您提起过呢。”

    是她的小名,她出生在蔷薇盛开的季节,皇帝就给她起了这么个小名。太过柔弱鲜艳的名字,想也不会是纪飞歌替她起的,只有陷入深爱中的帝王才会柔情似水地替自己与爱人的女儿起这样的小名,可是事到如今,却再未能从皇帝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了。

    向来只是冷冰冰的两个字,蜀华。

    令仪突然觉得困倦,将东阳打发出去,梳洗后正准备解衣睡下,突然窗被风吹开,棱棱的烛光就这么洒了进来,提了行灯的国师倚着朱窗,玄衣沉沉,但眉眼间的笑意昭彰,他唇角勾起,哑声唤道,“阿蔷。”

    在他身后,狂风骤卷,被阴云覆盖许久的长安终于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