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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清心恍惚微香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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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授二年仲春十五日,陛下下旨封秦启南为亲王,封号楚,正是她未登基前所用的封号。

    我奉命去秦府传旨,陪同的还有作为司礼监秉笔的孙泽淳,礼部尚书解绅。

    我诵读完圣旨,扶起秦氏父子,再向他们恭贺致礼。秦太岳既命家人招待解绅与孙泽淳在花厅稍坐,他拉着我的手殷勤道,“请周掌印移步,老夫与掌印闲话几句,不会耽误太长时间。”

    秦太岳对我一向客气,但也并未太过假以辞色,我知他今日必有缘故,遂含笑应允,随他来至书房。

    秦太岳亲自为我斟茶,一壁道,“掌印精通茶道,也尝尝老夫这里的新茶味道如何?”

    那茶汤呈浓郁的红色,散发着一股松烟香,与日常所饮绿茶白茶皆不同,细品之下,其味醇厚中又带了点龙眼汤的甜味。我颌首微笑道,“甘爽淳馥,芳香独特,与众不同。”

    “这是福建武夷山茶农新弄出来的玩意儿,老夫倒是喜欢它特有的浓郁味道。”他放下茶盏,注视我道,“说起来,还是徽商江春送与老夫的。掌印在扬州应该见过他,此人也算是个儒商了。不过商人嘛,总归是无利不起早,他日前还托人向我打听朝廷会派谁去两淮做转运使。不知掌印此次巡盐一趟,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向陛下建议?”

    我摆首,“两淮转运使是要职,元承不敢妄言。”

    他不以为然的笑道,“老夫倒有个人选,南京户部侍郎左淳,他是乾嘉二十年的庶吉士出身,在户部多年,又熟悉两淮的事务,正堪此用。不知掌印可有听说过此人?”

    我微微点头,并未答言。左淳早年间也曾是秦太岳嫡系,对他执门生礼,后一度因先帝立嗣一事起了争执,被秦太岳贬去南京做了个闲散侍郎。看来他如今想通了,重又走了秦太岳的门路,只不知这里头花费了多少来打点。

    秦太岳继续说道,“掌印毕竟亲巡两淮,自有高见。不知对老夫所荐之人意下如何,可否愿意与老夫一道向陛下举荐?”

    我略一沉吟,随即想到,如此重要的位置,秦太岳并未推举亲信之人,反倒是挑了左淳这个明面上曾与他不合的人,此举既可以向天下人昭示他没有私心,背地里又重新收服一员干将为他所用。

    我于是谦恭的笑道,“惭愧,元承对南京六部官员不大熟悉,况且转运使一职还须陛下和辅臣们最终商榷决定,元承人微言轻,怕是说不上什么话。”

    “掌印何必自谦呢。”他挥手笑道,“掌印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天下谁人不知?你我同朝为官,我为外相,你为内相,正该通力协作为陛下分忧才是。”他见我含笑不语,话锋一转问道,“听说掌印在扬州欲见学政沈继,却吃了闭门羹,果有此事?”

    我颌首道是。他摇头轻笑道,“竟有如此不同人情庶务之人,难堪大用啊。”

    他缓缓抿了一口茶,开口说道,“说到人情庶务,户部如今也不走心了。掌印为户部盐税辛苦奔走,他们倒坐享其成没丁点表示。老夫看不过眼,已责令户部将本年度的盐引留了十张给掌印,改日让他们亲自送到您府上去,请掌印千万不要推辞。”

    我拱手向他致谢,踌躇道,“多谢首辅好意,只是我拿了盐引也无处可卖,总不好大张旗鼓的再去扬州兜售一番吧?”

    他笑意深沉的道,“掌印自是谨慎之人。日前有个长芦的盐商托人寻到我这里,正想多换几张盐引,掌印不妨就卖与此人,他一心只求盐引,口风必定也紧,您大可放心,老夫作保,定不会给掌印惹麻烦就是了。”

    果然是好算计!留盐引给我,是他与户部两厢里商议好的,日后若事发必不会承认是他授意,户部只会诬赖是我在扬州时威逼利诱他们如此做,届时我有口难辩,纵然辩了亦无人肯信。我若此刻推脱不受,便是立即和他划清界限,他岂能容我?

    这个长芦的盐商也必定是他的人,口风紧不紧不过是看我日后的表现,他既可以用此人挟制我,又可以从其人手中获利,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我心下生凉,只不动声色的应道,“首辅大人所荐之人,我自然不敢疑心。多谢大人为元承辛苦筹谋。”

    他见我不拒绝,笑意更浓。我和他又闲话了两句,这才起身告辞。

    他送至门口,忽然笑道,“还有一样东西,老夫想送给掌印。”他回身从书架上抽出一卷画递给我,“仇十洲的贵妃晓妆,是从前陛下未登基时赠与我的,如今我转送掌印,素闻您是爱画之人,必然知道此画的好处,就请掌印笑纳。”

    当日我曾在廊下听到陛下送此画给他,那时是陛下与他结盟之际,如今他将画转送给我,自然也有和我结盟之意。我双手接过,含笑道了谢。

    回宫路上,孙泽淳驱马上前与我并肩骑行,笑着叹道,“我今儿算是见识你的威风了,连国公爷都这么给你面子,只拉着你一个人在屋里说体己话儿。”

    “不过是问些陛下日常起居喜好,为楚王殿下操心罢了。”我知他必然还想探问谈话内容,便转而故作好奇的问他,“为何称呼首辅为国公爷?”

    他大笑道,“这你想不到么?天子娶妇,那皇后的父亲唤作国丈,咱们天子是嫁人,那公公可不就是国公爷了么!”

    我笑着颌首,又听他长吁短叹的说着,“秦家可真是风光到顶了,两代和天家联姻,秦大人又位列首辅。哎,我光看他那宅子,都觉得不是一般的气派,人说三代为官做宦,方知穿衣吃饭,这话不假啊。”

    他伸手指着右手一处巷子,“我新买的破院子就在那里头,这会正让人收拾呢,回头归置好了请掌印大人赏脸去坐坐,新宅乔迁嘛,您看着随意打赏点,我就蓬荜生辉喽。”

    我笑着点头应了。他忽然暧昧的笑问,“你那宅子多会也让我赏鉴赏鉴?还有里头的阿娇,如何了?”

    我淡淡一笑,“又不是金屋,哪儿来的阿娇。”

    “咳,不就是那么个意思嘛,听说她是扬州瘦马,那可是身具十八般武艺的,尤其一对儿小脚,最是别致精巧。怎么着,你倒是给我露点她的花活儿让我也长长见识啊?”

    我忍住心中不快,挑眉冲他笑道,“你既那么能打听,何用听我说?”我催马向前,不再和他多言。

    那日回到宫中,我让阿升将那副贵妃晓妆送去武英殿,再去东暖阁向陛下复命。暖阁中的宫人告诉我,陛下去了上林苑赏樱。

    随着大婚的临近,她仿佛比平日多了几分沉静和慵懒,有时候会命我燃了沉水香,在袅袅青烟中沉思许久不发一言。看来她今日兴致很好,终于肯步出室外沐浴春日暖阳。

    上林苑中的樱花如云似霞,她立在一株菊樱之下,一阵风拂过,淡粉色的花瓣洋洋洒洒飘落在她身上。

    有些起风了,我将事先准备好的披风轻轻披在她身上。她蓦地回首,双眸湛然如星,盈盈浅笑着,“你回来了。”

    她说的那般自然,让我恍惚觉得她是站在这里等了我很久。我甩甩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准备告诉她今日在秦府发生的事。

    “朕最喜欢菊樱,可惜她的花期也只有十天而已。朕不喜欢落樱缤纷残红委地。”她忽然转身看向我,自嘲般的笑道,“朕今日忽然觉得自己的花期也要结束了。元承,你说女孩子出嫁在宫外应该是很平常很快乐的事吧。”

    我有些失语,无论是宫外的婚嫁还是女孩的心思,我都没有机会去了解。

    但我依然希望能够给她一些慰藉,“世间女子都希望能得白首不相离的夫君,那么便可以嫁娶不需啼。陛下已经得到了,所以您大婚之时应该是花期盛放之际,并不是结束之时。”

    她眸中有黯然之色,一闪而逝,随即扬眉娇笑道,“那只是寻常女子的心愿,朕要的没那么简单。”

    我默然垂首,很想问她心中希望的丈夫究竟是什么样的,但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轻声对她说,“起风了,陛下该回去了。”

    “别扫兴,朕不想辜负这么好的春光呢。陪朕下一局棋吧。”

    她扬手,立即有宫人将玉棋子和棋盘捧上,陈于一旁的石桌之上。原来她一早已经让人备好了,那么是专门在等人陪她下棋么,她等的人可是我?我再度甩甩头抑制自己不可再胡思乱想。

    她执起黑子,见我立在桌边出声示意我坐下来。我犹豫了一下,半坐在石凳上,右腿则半蹲于凳边。

    只下了半程我已丢了半壁江山,只得凝神去想怎样才能挽回颓势。

    她素手嵌起一枚棋子,温柔的笑道,“你这样下一定会输的,你最大的问题是太过心软,总是舍不得丢弃已经无用的棋。”她按下那颗棋,柔声叹着,“元承,你心肠这么好,朕既喜欢又有些放心不下。”

    “臣会尽量改变自己,改到能令陛下放心为止。”我微笑答道。

    她轻摇着头不置可否,“今日去传旨,秦太岳可有对你说什么?”

    我将那些话一字不落的讲给她听,她听后神色淡然,“这些人连税赋都要想尽办法敲上一笔,朕身边统共就你一个可信的人他们也不放过。你打算怎么应对这事?”

    她说相信我的话,我已不是第一次听了,可心里还是会觉得感激,“首辅大人做的滴水不漏,臣也只能虚以为蛇了。长芦的盐商,臣会派人盯着,卖了盐引的钱臣也会上缴国库。”

    “朕看不必,索性让他别察觉,只以为你跟他们是一条藤上的才好。”

    我恭谨答道,“是。至于那钱,您什么时候要用,怎么用,您吩咐臣就是了。”

    说话间,她又落了一子,棋盘上局势已定,以我的惨败结束了这场对弈。

    她闲闲的推开棋盘,忽然掩口笑起来,伸出手点着我说道,“你说扬州府不爱钱之人惟沈继,依朕说,天下间不爱钱之人,惟朕之元承耳!”

    她星眸中亦带了层层的笑意,扬起的嘴角边泛着两道若隐若现的梨涡,我很少见她如此轻松快活的笑容,不由得怔怔地看着她,竟忘记了为她夸赞我的话而道谢。

    也许,在我心中那些原本就不是最重要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