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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絮语黄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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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授八年春,陛下为其刚满百日的长女加封鲁国公主,赐命李蕴宜。

    她显然更喜爱这个女儿,不知是否因为公主模样更肖似她的缘故。公主的性子也格外的活泼,哭声嘹亮而持久,就连在宫中服侍多年,见过历位皇室成员的老内侍都私下跟我感叹过,这位小主人也许会是李魏皇朝性格最顽强而激烈的女子。

    这日我陪陛下在上林苑赏樱,太液池微波粼粼,微风吹皱一池春水,她神色怅然,静立于池边,对她最爱的菊樱好似也失去了欣赏的热情。

    我为她罩上披风,轻声问她何事令她不快。她凝目远眺,半晌回答我,“他们还是等不及了,近日上书要朕立太子的人越来越多。朕留中那些奏疏不发,但是早晚他们会再议。”

    她嘲弄的轻哼了一声,淡淡说道,“朕问秦太岳,朕如今春秋正盛,这些人如此着急立嗣,难道不是对朕不恭不臣?他为何不像乾嘉朝时那般提出惩处之策。他的回答是,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李微朝不贤,而今蕴宪既为长子,既然群臣呼声如此之高,那么早定国本确也能安抚臣工和万民之心。”

    “你瞧,什么话都让他说了。”她冷笑,继续说着,“秦启方如今是翰林院侍读学士。秦太岳竟然建议朕,将其派往军中,他想要插手的事务越来越多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偶尔才会命我去养心殿为她读奏疏,其余时间多半是由秦启南陪同,故我并不是很清楚她所说之事。

    而我自山西归来,便已决定除非她坚持,否则我不会刻意和主动的接触任何与朝堂有关的事务。

    “首辅大人希望秦公子去哪处大营?”我问道。

    “十二团营。怎么样?”她挑眉,“朕就快被秦家的人团团围住了。”

    我有些惊讶,旋即开口问她,“陛下需要臣做什么?”

    “朕已经补了左淳为两淮都转运盐使,他们还不满意。如今朕的朝堂左右皆是他的人。元承,朕被他困住了手脚。你说这个天下究竟是姓李还是姓秦?”她并未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更加忧愤的说道。

    皇权与相权之争是亘古不变的难题,秦太岳此番又太过激进得意,全然忽略了她并非是一个隐忍不发的君主。

    她忽然伸手抓住一瓣飘落的樱花,脸上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元承,你说要扳倒一个人最直接而有力的方法是什么?”

    我心中微微一颤,思索良久,低声答她,“陛下心中所想怕是难以实现。首辅大人没有谋逆的必要,他,什么都不缺。”

    她怅然,颌首幽幽说道,“是啊,他不会那么蠢的。朕不是昏君,他名不正而言不顺。”

    我欠身,再度问她,“臣能为陛下做些什么,请陛下吩咐。”

    她摆首,轻浅一笑,“你只需要陪着朕就好,如今朕身边只有你了。朕不会让他们有机会诬陷中伤你。”

    此后数日,她接连下旨,先是册立了皇长子荣王为太子,继而又将秦启方调任十二团营总兵一职。尽管后者不乏朝臣提出反对,但都被她一一驳回。

    她满足了秦太岳所有的要求,这个举动令我觉得反常,由此也生出几许不安。但她再未和我讨论过任何有关于秦家之事,反倒对我有意的疏远,更多的时间都命秦启南陪伴在侧。

    这年秋季,秋蕊终于诞下了长子,这是她成婚多年以来的第一个孩子,自然大喜过望。她进宫来看望陛下,两个已做了母亲的女子谈论着生养孩子的艰辛和而后的乐趣,语笑嫣嫣,令人闻之欣喜动容。

    我送秋蕊出宫时,她开心的叮嘱我,“后日的满月宴,你可一定要来啊,刚才我已在陛下面前邀请你了,她不会不允的。还有啊,礼就免了罢,你是悟儿的舅舅,咱们不拘那些个俗礼。若你不肯答应,到时候我就不让你进门了。”

    这让我怎么好意思,她虽如此说,但多年来的情分和她从前对我的照顾,都令我感怀。我于是精心挑了副南朝顾景秀的小儿戏鹅图,又手抄了一本金刚经一并送与她,希望能为稚子祈福。

    秋蕊的夫君孙济如今是十二团营提督,故这日邀请之人也多以军中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居多,新任十二团营总兵秦启方亦在其列。

    我被孙济安排在秦启方旁边坐了,秦启方当日仍做儒生打扮,天青色的直衫更衬得他面白如玉,皎皎生辉,他的神情并无一丝年少得志的骄矜之色,却是颇为难得,令人顿生好感。

    “许久未见先生了,先生一向可好?”他对我微笑,而这句先生应是感念我当日曾对他释疑那道策论之情。

    我欠身,亦含笑道,“多谢秦相公记挂。元承一切都好。”

    “叫我德甫罢,如先生不介意的话。总是这般客套的称呼,也怪累的。“他笑着建议。

    我颌首应允,也请他直唤我名字。寒暄片刻,既有府中仆人拿了戏牌请众位相公点戏。

    孙济示意仆人将戏牌先递与我,我含笑让与秦启方。他稍作推辞后还是做了选择,却微微有些令我惊讶,他选的正是南柯记中的情尽。

    这样一出富贵转眼散,人生如幻梦的戏文和他此时意气风发的境况全然不符。我不禁转顾他,他似有所感的看向我,微笑道,“元承是很好奇,我怎么会点这样一场戏?”

    我颌首请他作答,他悠然一笑道,“人之视蚁,细碎营营,去不知所为,行不知所往,意之皆为居食事耳。见其怒而酣斗,岂不吷然而笑曰:‘何为者耶?’岂不知,天上有人焉,其视下而笑也,亦若是而已矣。如是,一切世事皆属梦境。启方以为,这便是人生最真实,也最无可奈何处。”

    言罢,他不再说话,只安静的听着戏文。

    我留意看他的神情,却是一派淡漠,唯有淳于棼唱到: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疏。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这一句时,他的目光变的悠远而飘渺,仿佛他真的化为了那南柯一梦的主人,对普世间的因缘无常有着感同身受的了悟。

    中途我去内厅探望秋蕊和其子,在中庭回廊处碰到孙济与秦府的管家正自私语,看到我的一瞬,他们皆有些警惕,停止了对话。

    我不动声色的颌首,快步从他们身畔走过。

    然而心里掠过一层阴云,孙济作为王玥的妹婿怎么会和秦太岳走得如此近,难道他也觉得秦太岳权柄无限,故转而投靠?

    我没有将心底的疑问道给秋蕊,尤其是见到她沉浸于对幼子满心爱怜中时,我实在不忍以这些男人间的争斗来破坏她此刻的欢喜愉悦。

    冬至前一晚,我随侍陛下在暖阁中闲话。秦启南来接她回寝殿之时,笑意盎然的说道,“父亲今儿上的折子你看了么?秦府上竟能挖出一口醴泉,真是祥瑞之兆。父亲想请御驾亲去府中一品,你意下如何?”

    醴泉亦名甘泉,其泉水的味道有淡淡的酒香。礼记中曾载,天降甘露,地出醴泉。医书上又有云,常饮醴泉,可除痼疾,令人长寿。这的确可称为瑞兆。

    “朕也在想呢,这醴泉的味道朕却是想尝尝,只是天儿怪冷的,朕倒懒得出门。”她慵懒的笑着。

    “你如今也太懒了些,未登基前还东跑西颠的呢,自打做了这个皇帝,宫门都少出了。”

    他的目光温柔的掠过她的脸,转而看向我,带着几分好心情对我笑道,“元承也劝劝你主子,后天便是吉日,若定下了也好让那边府里安排接驾。”

    我欠身领命,待要开口,陛下摆首而笑,慢悠悠的说,“罢了,就依你,后日朝罢就过去。朕也许多时候没去过叔叔府上了。还记得从前朕最喜欢瑞萱堂前的西府海棠,花开时嫣红欲滴就好像胭脂点点。可惜海棠虽好,却无香气。你那时听我抱怨,便对着那花儿说道,汝若能香,博公主一笑,吾当以金屋贮汝。”她缓缓说着过去之事,眼角渐渐漫上一层恬淡柔和的笑意。

    秦启南凝视她微扬的唇角,回应以一个和润清朗的笑容,他眸中似有点点星光跃动,泛起澄明的光华,“原来你还记得。”

    她垂目,长长的睫毛覆盖双眸,我向那片阴影中探寻,看见了一抹绝少在她面容上出现的含羞之态。

    一顾之下,我收回目光,垂首向后退了两步。

    秦启南伸出手,柔声道,“回去罢。蕴宜已经睡了,我才来的时候蕴宪还在吵着他嬷嬷给讲故事,他如今精神头儿越发的大了,很该学些骑射来分散些精力。”

    她含笑听着,亦向他伸手,他们掌心相合,四目相对,彼此眼中流转着欲说还休的情愫。

    我默默的欠身,恭送他们夫妇离去。

    三日后,陛下与楚王登两幅銮驾前往位于西苑附近的秦太岳府邸。皇帝銮驾卤薄,前设导迎乐,二戏竹,六乐管,四支七孔笛子,两根笙,两面云锣。其后又有四御杖,四吾仗,立瓜,卧瓜,金凤旗,双凤黄团伞,一柄金凤呈祥曲柄华盖伞,再接下来便是十六人抬雕花步辇,步辇后是持佩刀和执枪的禁军侍卫。

    两天前,我便已令司礼监将沿途道路清障,此刻街道业已肃清,平日里热闹的东华门街市空无一人。唯有两旁铺子的阁楼上偶尔会有一两个好奇张望却一探即闪开的影子。

    我着窄袖绒衣公服,束小玉带,用玉制束发冠,策马陪侍于陛下步辇旁,耳畔可以隐约听到步辇中传来的一两声低语浅笑,那是她和婉芷在说笑的声音。

    “元承,”她轻撩辇帘一角,露出一张笑黡,“走到哪儿了?”

    我欠身答,“还没到西苑,尚需半个时辰才能到首辅宅邸。”

    她哦了一声,仍未放下帘子,殷切的说,“外头风大,你也不多穿件披风。一会儿小心着凉。”

    我转顾她,和悦的笑着谢她的关怀,“臣不怕冷,陛下放心。快到的时候臣再告诉您。”

    她点着头,目光中有几分欲言又止,又殷殷的看了我两眼,才放下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