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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医院大楼出来的邓安,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颜子真。

    她一身白色长棉褛被雨淋得透湿,略长的头发粘在额角颈部,这是冬天,这是一月份,雨水冰冷,寒风萧瑟,她好像也知道很冷,整个人蹲在医院大门边的角落里,紧紧地缩起身子,埋着头。已经有好几个人对着她指指点点,她只是不语不动。

    邓安本来是看着门口围着人习惯性地停下车看一眼,这一眼就认出是颜子真,一怔,飞快地下车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臂拎起她:“颜子真?你怎么了?”

    颜子真的眼珠转了一转,仿佛认出了他,忽然振作起来,仓促地笑了一下,慌乱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急急地问:“邓安邓安邓安你告诉我,邓跃是你的亲弟弟是不是?你们,你们同父异母的对不对?”

    邓安一呆,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然而他看到颜子真的眼睛,那双明亮的眼睛黯淡如将溺水灭顶的灯火,嘴里问着问题,却早已自己给出了答案——只是不甘心。

    邓安说:“颜子真,发生了什么事?”他将颜子真拉到一旁屋檐下。

    颜子真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走,她没有回答邓安的问题,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喃喃地说:“他和你长得一点也不一样。其实他和他妈妈长得也不大象,原来,原来,他是周玉音哥哥的儿子。”

    邓安拉着颜子真的手僵住,整个人都僵住,那一瞬只觉毛骨悚然。却见颜子真看着他,目光却不知落在哪里。

    邓安不假思索地给同事打电话说:“替我请几天假。”拉了颜子真往车里走去。

    颜子真配合地跟他走,配合地坐进车子里。

    邓安看着她湿淋淋的衣服,冻得苍白的脸,没有血色的嘴唇颤抖着,他把暖气开到最大,侧过身去,帮颜子真把湿重的棉褛脱掉,她很配合,抬手、转身,里面的衣服也半湿了,邓安没有办法,只有让暖风口对着她。然后他尽可能快地开车回家。

    邓安从小就知道,他和邓跃并不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们异父异母。邓安比邓跃大四岁,他初次见到邓跃时,已经六岁,邓丛恩对他说,他会有一个弟弟。六岁的他会得冷静地问父亲:是你的孩子吗?邓丛恩微笑回答他:不,邓安,你父亲是有操守的,不会同时和两个女人在一起,但是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他不是我的孩子,因为我们要帮助一个可怜的母亲。他并不明白,可是邓安记得自己母亲跟自己说的话:你的父亲并不是坏人,他可以说是个好人,只是时间证明我们不适合在一起,而爱情,是一件自由的事情。

    所以他接受了父亲的说法。也接受了邓跃和他的母亲。

    后来他长大了,当然明白了当时的情况。

    邓跃的母亲是邓跃的生父看中娶回家的女人,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他们甚至没有结婚证,所以后来邓跃的生父始乱终弃后,邓跃连个身份都没有,而且邓跃的外公早逝,外婆又只是个农村里胆小的老妇人,唯一的姨妈嫁得也不好,十分贫苦,邓跃母子俩当时几乎是无法维生。邓丛恩是邓跃外婆的隔房表兄,一九八零年第二次婚姻失败初次回国,不知为什么娶了邓跃母亲,并马上带他们到了江城生活。

    他六岁及其以后的记忆里有邓跃的母亲沉默倔强的双眼,只有当邓丛恩转过身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感激。后来过了几年邓丛恩带着他离开,听邓跃说她就极少提起邓丛恩,邓跃对邓丛恩的感情也就变得很淡。邓安隐约有猜到一点,可能邓跃母亲对邓丛恩生了感情,但邓丛恩虽怜香惜玉却向来来去潇洒,又对邓跃母亲有恩,大约也是有言在先,邓跃的母亲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沉默以对。

    由于家中三个人的缄默,邓跃始终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一直以为邓丛恩是他的父亲,邓安记得邓跃小时候比他更黏邓丛恩,而邓丛恩也很宠着他,也许是因为曾经太亲近而邓丛恩离去太随意,邓跃一半为着母亲的心意一半为着自己,他一直都不肯原谅邓丛恩,到后来见到邓丛恩都是淡淡的。

    邓安信守承诺由着这误会延续,事实上他也觉得没有什么,邓丛恩对邓跃母亲没什么,对邓跃却也颇有歉意,他其实真心视邓跃为亲子,也知道一样东西如果从不曾拥有就没什么,而一旦拥有且深深依赖却突然失去,那是有很大区别的。当时的邓跃又年幼,感情受创来得格外深。邓安也觉得不能怪邓跃。

    邓安也从未关心过邓跃的生父到底是谁,他和邓跃从小相处,后来回国又在一处,感情上和真正的兄弟并不差什么。在这一点上邓安和父亲很像,他们都洒脱。

    可是这个世界说有多荒谬就有多荒谬,邓跃的生父竟然是颜子真的生父。

    邓安分分秒秒用着眼睛的余光看着颜子真,这个女孩子,这个一帆风顺的总带着点天真的女孩子,这个总是笑得明朗又慧黠的女孩子,怎么办?

    颜子真一直安静地坐在车里,她的眼睛是空白的。

    邓安带她回到自己家,把她推进卫生间,要她洗个热水澡。

    颜子真站在卫生间里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他打电话给莫琮,莫琮在外地出差。

    他叹口气,放满浴缸的热水,麻利地替颜子真脱了衣服,让她躺进去,等热水泡得她暖和过来,用了大浴巾把她抱起来,帮她穿上浴袍,让她坐到床上。

    他叫她:“颜子真?”颜子真没有反应。

    邓安坐在床边,理了理她的头发,手指触到她的脸,温软光滑,又摸了摸她的手,也开始温暖起来,略略放了心,仍然冲了温开水,拿了感冒药喂她,颜子真配合地吞下去。

    他低声说:“颜子真,睡一觉,睡一觉就没事了。”他扶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拉上了窗帘。回头看到她大睁的双眼,轻轻用手掌抚下,她顺从地合上了眼睛。

    邓安关上卧房的门,拿了本书坐在客厅沙发上,静静思索。

    过了一会儿,他给周玉容打通了电话,直接便问:“周姐,邓跃是怎么回事?他和你和周玉音有什么关系?”

    周玉容呆了呆,声音僵滞,慢慢地说:“你,为什么,问这个?”

    从邓安坐的角度,可以看到卧房里床上的颜子真。邓安看了她一眼,她紧紧缩着身子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仿佛连呼吸都没有,心里忽有说不出的焦躁,遂提高了声量:“你能把你知道的跟我说说吗?”

    周玉容苦笑了一下,低声说:“邓安,不要问了,不关你的事。”

    邓安转身走进书房,关上门,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低声说:“周姐,现在颜子真在我这里,她告诉我有人告诉她,邓跃是周玉音哥哥的儿子。我想知道实际情况,颜子真的状态很不好。”

    周玉容低低地惊呼,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涩声道:“玉音……她……太过分了!我跟她说过什么都不能说的。邓安,上次你也去过青乡,我曾经说过,我堂哥在强娶卓嘉自之前,是有妻子的,他妻子在被他抛弃后才发现自己怀了孕,后来卓嘉自逃走以后,我大伯一家曾经想把那孩子要回来。”

    邓安沉默地听着。

    周玉容的声音在越洋长途中有着暂时的滞后,却无比清晰和伤感:“可是母子两个都不见了,说是孩子母亲带着孩子改嫁到了江城。孩子的外婆死活不肯说出他们的下落,我大伯他们原本也不在乎,闹了一场也就算了。只是我奶奶心疼,偷偷地去求孩子外婆,说只要自己知道就可以,不会告诉其他人。我奶奶在四邻八村还是有好名声的,最后孩子外婆还是告诉了我奶奶。我奶奶直到临终才对玉音说了实话。玉音一直都想认回侄子,只是邓跃母亲坚决不肯,就一直僵持着。玉音和我谈起来的时候,只说周跃,说已经交了女朋友,其实直到上次见面,我们都不知道的。后来玉音去看邓跃,看到他们俩在一起……”

    “而我是前阵子才知道的,那时候他们已经分手,虽然……可是心里松了一口气,我同玉音说这事千万不能说。”周玉容十分的歉疚:“子真她……怎么样?”

    邓安只说了一声:“非常不好。”他挂了电话,重重地坐到书桌前。

    这简直……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邓跃和颜子真是兄妹?是兄妹?

    如果这是真的,要什么样的人才经得起这样的残酷?他们曾是男女朋友,他们曾经论及婚嫁,邓安心想,要落到自己身上……他打了个寒战,汗毛一根一根地竖起。

    两天两夜,颜子真一直缩着身子躺在床上。邓安守着她,进出许多次探看,她全无动静,实在忍不住他轻轻拍她的手和脸唤她,一唤便睁开眼,看着他,目光却穿过他落在别处。

    他端了东西让她吃,她也吃,只吃一点点,然后继续躺下来,缩成一团,仿若一个木偶,没有了灵魂。

    邓安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很久。

    他打电话给今天回来的莫琮:“你把稿子带到我家来写吧,颜子真出了事,在我家。”

    莫琮赶到的时候,已经在电话里听邓安简洁地讲了整件事情,她直冲进卧房,见到颜子真,泪水就流了下来。

    大床上的颜子真,缩成一个婴儿似,团团抱住自己的头,安静地无声无息地。

    她触摸颜子真,颜子真没有反应,拉颜子真的手,她就顺她的手势动弹,叫颜子真,张开眼看她,却目无定焦。

    她似乎放弃了一切。

    一次、两次、三次,一次比一次重的打击,她拗起腰身挺着,可是这一次,实在太过恐怖,她终于崩溃。

    莫琮俯身抱住颜子真,失声痛哭。

    她不相信,这样可怕的事情,竟然发生在颜子真身上,她的好友,那样骄傲善良的人,从来不曾伤害过别人,干净明亮的一个女子,会不会再也没有办法像从前一样了?

    邓安沉默地看着莫琮怀里的颜子真,等莫琮平息下来,他说:“有些事我没有想通,所以也没有通知颜子真父母。莫琮,我出去一天,没回来之前,你在这里照看她。一步也不要离开她。”

    莫琮抬头看他,清晨的阳光从薄薄的窗帘外透进来,邓安英俊的脸上神情十分沉着,她不假思索地点头。

    邓安低头再看了一会颜子真,伸手把颜子真散在额前的头发抚到耳后,轻声说:“颜子真,没事的。没事的。”

    门开了,又关上了。

    莫琮低头对颜子真说:“是,颜子真,没事的,真的,没事的,会有很多很多人爱你,真的,没事的……”

    她的泪,一滴滴掉在颜子真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