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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安有些意外。她这一向避自己避得这么厉害,怎么一下子又不介意了。

    可是颜子真上了车,只剩两个人时,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又开始出现了,她扣好安全带,坐在那里,略有些僵,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来她每次坐邓安的车子,好像都是在不太自在的情况下。

    邓安看了看她,也没有说话,熟极而流地开着车,不知道在想什么,完全没有和颜子真找话题的想法,车倒是开得很慢。颜子真僵了一会儿,稍动了动脚,微微松一口气。

    然后就听见车子一震,一声爆响,幸而因为颜子真先是去医院送了饭,四个人一起吃完迟到的中饭已经下午二点,这个时候路上车子少,邓安也开得慢,很容易就控制好车子停在绿化带边上。颜子真惊魂甫定下了车,邓安早熟练地打完了4s店的电话,拍了拍她的肩:“对不住,吓到了吧?车胎忽然爆了。”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邓安忽然笑了,那笑容,颜子真形容不出,但她从未在邓安脸上看到过,是……有点温暖,又有点其他的什么。

    两人站在一旁等拖车,邓安问:“有什么事跟我说?”

    那原本是颜子真随口说的,他这么一问,颜子真倒想起一件事来:“那个……你怎么会知道……周玉音说谎的?”

    这个问题颜子真一直不明白,明明没有任何破绽,所有的事严丝合缝,如果没有邓安看穿,她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阳光有点晒,邓安示意颜子真和他一起走到对面的树荫下。

    “其实我当时就觉得周玉音的态度有点问题,”邓安慢慢地走着,身旁颜子真安静地跟着,轻轻的脚步声响在耳侧,“周姐一直在阻止周玉音,但在周姐说出你是那个婴儿之前,周玉音始终都没有表现出你是她的侄女的意思,我只看得出来她视你为仇人。后来当周姐误认为你就是那个女婴,并庆幸你妈妈把你带走时,周玉音的表情很是古怪。当时我只是觉得她的表现有点奇怪。最重要的问题在于,无论在那之前还是之后,周玉音对着你其实只有憎恨……我没有看出来她有一点点复杂的情绪。”

    颜子真怔了怔:“你的意思是……”

    邓安笑了笑:“你是作家,最擅长写感情了。你觉得呢?”

    颜子真想了一会儿:“她是个女人,家破人亡,痛恨仇人无可厚非,但是如果我是她的亲侄女,对着我她再恨,也会有一点亲情,至少感情会有点复杂,因为我是她哥哥的女儿,而她哥哥一直很疼爱她。可是她看着我的表情和眼神,很纯粹,很直接,只有憎恨。”

    邓安说:“是啊,所以我有点困惑。所以,当我听你说邓跃是她侄子之后,我想了很久,我从来没有听邓跃提过他有一个这样的亲戚,也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那么很明显,周玉音很爱护这个侄子,爱护到……她宁可不认他。虽然是邓跃母亲不肯,但是周玉音这样的女人,如果不是心有所顾,或者说心有牵挂,不可能顾及邓跃母亲的意愿而隐忍不认。但是她又要把这样的事情告诉你,这非常不合常理。于是我就等莫琮回来照顾你之后,去了青乡。”

    到了青乡,只要寻到年纪大些的人一打听,当年的事情就打听出来了。虽然当年大家都以为孩子是病死的,但是事过境迁,周家已经家破人亡,那赤脚医生也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在年长一辈人当中,周家儿子摔死女婴的事几乎都知道。农村里为了生儿子,溺死和抛弃女婴的事所在皆有,但活活摔死,到底也骇人听闻了些。因此虽然是本着为死者讳不欲多传,私底下还是会议论感慨。

    邓安是个经验丰富的医生,于生死也是见惯了的,可是听到这样的事情也觉惊心愤怒,这实在太过血腥残忍。在此之前他其实也觉得颜子真和邓跃可能真是兄妹,因为一切都严丝合缝,想不出其它的意外可能,只是看着颜子真,深知这样的悲剧如果是真,实在太残忍,所以尽可能地就着疑点找可能性。

    他不仅对着崩溃的颜子真安慰说没事,事实上那几天看着她,无可否认他的心情也无比低落,无比失措。如果是真,颜子真的这一辈子都将生活在阴影下,而他在那时,是多么希望能用自己的力量让她恢复从前那样明亮皎洁的笑容。

    当他看到这样的明亮皎洁渐渐失去,才知道这是多么可贵的存在,而自己曾经的轻视和嘲弄是多么混蛋的自以为是。

    现在所有的事情一串通,他就什么都明白了。周玉容离开之后,青乡的事情她不再清楚,特别是周玉音兄长摔死女儿的事情更加不会告诉她,就算回乡,也不会有人特特到她面前去提及这种事情。而周玉音则早就知道女婴早死,压根儿没有把颜子真和那个女婴联系起来,直到看到周玉容误会,而且颜子真失态,于是她模糊焦点,将错就错,所以她当时的表情是有点错愕和来不及转换的。

    为什么要将错就错,恐怕连周玉音自己当时也是不清楚的。大概只本能地觉得会是一个好机会。

    于是他十分镇定地去找颜子真的父母,把颜子真的境况告诉他们,他十分肯定,颜子真身世的内情在他们手中,也清楚他们为什么从没有说出来:要不,颜子真并非卓嘉自所生,要不,颜子真年龄不对。这两者,显然前者更有可能,要是颜子真是卓嘉自后来所生,没有理由要虚报年龄。到了现在,他们会把一切坦白以告。

    其实如果他不去青乡求证直接就去找颜子真父母,结果也是一样,但是如果没有澄清这些疑点,他会没有勇气。

    他竟会没有勇气。

    在那一刻,他的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个他不愿意的情况,发生了。

    或者说,在不知不觉之中,在他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发生了。

    他低头看了看身边的颜子真,树荫下有阳光穿过树叶,细细碎碎地跳跃在她的头发和脸上,这个坚强的女孩子,已经如他所愿,绽放的笑容明亮皎洁,不见一丝阴影。她很奇异地在一帆风顺的生命中,保持着坚强纯粹的心性,或许是天性吧。有的人,天生就是明亮的纯粹的,就算有风雨,也总有支点。

    而他心里,只有苦涩。

    这种情况,这种心绪,简直荒谬。

    颜子真的心思也有些微妙。这么些年,虽然没什么太多的机会接触了解邓安,可是大致也是知道的,邓安曾经是名副其实的花花公子,性格不羁散漫,活泼多情,但几年前那场大变,他把工作上的那份冷静延伸到生活当中,却保留了活泼的口角,让人觉得他还是往日的他,不过实实在在,大概是颜子真从事写作的原因,旁观者清,邓安是冷漠的。除了对邓跃和邓跃母亲,他对旁人表现出的关心,都流露出一种旁观者的淡漠。不达心底。

    这是一种医生职业者的自我保护。但邓安成功地把这种自我保护也延伸到生活中。

    所以她才会对邓安对自己的不同寻常的关心心生异样。是因为邓跃的行为而令他对自己有愧疚么?是吧?是吧?

    她蓦然抬头,却撞见邓安正低头看她的眼,那深黑的眼睛衬着松弛的脸部表情,有着怜惜和……温柔。

    他见她忽然抬头,怔了一怔,马上若无其事地转过了头。

    颜子真的心蓦地一沉,又缓缓地浮上来,不知道哪里来的温水,暖暖的一大湾,浸着自己那颗心。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她低下头,忽然觉得十分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