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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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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哪里一痛,她牙关骤紧,秀眉一蹙,睡眠浅了。茫茫然间,很光亮,并不是她常在的那个昏暗暗的小房间。

    什么也记不起来地,她终于醒来。

    拓跋孤已在闭目养神,她微微一动,他的手臂立刻知晓,下意识地一紧,阻止她的弹起。她惊愕得说不出话,仰着脸,与他四目相对。

    好点了么?拓跋孤疲倦地低语。

    苏折羽却呆了,完全答不上来。

    是什么呢?那种东西在胸腔里翻腾,卷着她所有的痛楚和失措和快乐,从双目中滂沱而出。

    你说什么?他疑心自己听漏了她的某句语言。

    主……人……她哽咽着,虚弱着,向他报告。孩子……昨晚没有了……

    我知道。他的口气,听不出算不算种表扬。

    她哭得停不下来,直到有几分气喘,咳嗽了两声。下午略阴的天,令她的手足再次发凉。疼痛倒是减弱了,也仿佛已经不流血。属热的内功令她的身体已比旁人耐受得更好些,可是却还是冷。

    要不要回去再睡?拓跋孤等她耸动的肩安静下来,像是在提一个很可行的建议。

    好——不……不用!她慌了,可是,即便不是被他拦着,她也虚弱得没有足够的力量那么快站起,伸手一推时,推到了他腹上,她忙一松,照旧跌在原处。

    不要我碰你?他看着她笑起来。

    她当然说不出“不”这个字,犹豫间,拓跋孤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指。她感到暖意捂热了凉凉的指尖,随即,他将手掌贴住她的脉门。一股温热——不,是炙热的气流从他掌心传了过来。

    她闭目接受这暖意,淳厚的内力缓缓流向她四肢百骸,她觉得无比舒服,连残留的痛楚也一丝丝融化在里面。

    我没事……她忐忑地说。

    拓跋孤停止运功,将她的身体抱起一些,让她坐到自己膝上。她的脸上仍缺血色,但身体显然柔软自如得多了。怎么……怎么会是在这里。她全然没料到拓跋孤没将她带回青龙教,话中的相询之意也极是明显。

    但是,刚一坐稳,她明显地感觉到下身的粘腻,大大地吃了一惊,慌忙要去看后摆,手势却没做出来。

    不用看了。拓跋孤抬起右手给她。她看见他前臂和手背上大片半干不湿的血迹。她陡然间羞赧万分,忙解释道,折羽早上,其实……其实已经好了的……只是后来……

    他却并没在听,只伸手托起她下巴,俯向她的双唇。

    她停住所有的动作和语言,仰得高高的顺从他难得的温柔。

    裙裾当然已经完全脏了,但是苏折羽脸上的红晕却并非因此。她醉酒一般地怔在原地,拓跋孤倒很满意她的气色。

    看上去好点了?他抱开她站起身来。苏折羽低低地嗯了一声,站起来,腼腆地压住裙上的痕迹,这个时候脑子里才突然想起些事情,不由啊了一声道,那些衣裳和床单——全在溪边,还没有怎么洗……

    一定要洗么?拓跋孤本已准备往回走,闻言似乎又微微皱眉。

    因……因为折羽只有……只有那一身换洗衣裙……所以……

    他打量她,她这身衣裙似乎已不止缝补了一次,变得不那么合身,有些拘谨地裹在身上。他只好摇头。

    跟我走。他没理会她的理由,抓起她手,拖她出了这岔路。

    小径寂静无人,她也便收敛起羞愧,只在心里暗暗鹿撞。他走得不快,似乎是照顾到她的身体,却也不慢,因为他本来就是这样走路。这就像多年以前他跌跌撞撞地在他身后猛追,除了此刻,他握着她的手。

    去哪里?她诧异。他似乎走偏了回青龙教的方向。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偶尔也多做几件衣裳吧。他说道。不要像小时候一样,衣衫不整地就来见我。

    但她竟害怕了,手一缩,竟从他掌中滑脱。

    干什么?他不悦回头。

    现在……不是去集上吧?她慌着扯着裙子的后摆。可是我这样……我这样会被人……

    我叫你去就去。拓跋孤眼神无可辩驳。

    她眼中的惊羞之色渐渐迷开,又收拢,低头应是。

    他看见她的可怜模样,伸手去脱自己外衫。还是那一件。他递给她。她像抓得救命稻草,顾不得说话,手忙脚乱地披上。

    市集并不远,但拓跋孤还当真从未来过,所以到了集上,反要苏折羽带路。他的目光从街道两旁一家家检视过去,似乎这些做生意的铺子也会有什么歹意。

    苏折羽熟门熟路地走到布庄柜台前,那本已热得懒洋洋的布庄姑娘一瞧见她,脸上立时绽出了笑意来,亲热地将旁边的布帘一掀:苏姑娘又来啦?这么热的天,快进来坐会儿吧!

    苏折羽友善地一笑,偷偷回头看拓跋孤,后者并没反对的意思。她也便对那姑娘点了点头,跨了进去,挽住帘子,等拓跋孤也走进。只听那姑娘已一叠连声向里面喊道,娘,娘,苏姑娘来啦!拓跋孤朝苏折羽轻轻一瞥:看起来她到处的人缘竟都不错……?

    布庄老板娘年纪已有四五十,一看便是心灵手巧的妇人,见着苏折羽,也颇为高兴。好久没见你啦。她笑着看了拓跋孤一眼。今天可真是难得呢,苏姑娘三天两头要给家里相公做衣裳,金凤便一直在想苏姑娘家相公不知是什么样,现下总算是见着了——快请坐吧!

    苏折羽突然窘迫,忙摇头道,不是,柳嫂,我……

    这边你常来?是拓跋孤打断她话。

    对。苏折羽低眉,怯声。

    哎哟,这位相公,您这一身,可不都是苏姑娘在我们这儿选的料子么!老板娘柳金凤笑道。苏姑娘对您的事儿,可不知道多上心,每回都要细细挑选,量了布来,都拿去亲自裁剪缝制,有时候仔细了几个整天才做出一件来。不过苏姑娘心思细,手也巧,看来相公穿得很合适。也就难得有一回她急匆匆跑过来,说是让我做一身,我还心中奇怪,原来那一身却是做给她自己的——我算算,苏姑娘在我们这总也做了不下十几回衣裳了,就那一遭是给自己做的,还拣着说不用太好的料子——相公可真是好福气,这么好的媳妇,哪里去找!

    苏折羽嗫嚅起来,又想说什么,拓跋孤却先笑了笑,开口道,她的手艺自然不能跟你们比,不然也不会三天两头要给我做新衣;她自己买得少,不正是老板娘你那身做得合适。

    苏折羽涨红了脸。拓跋孤虽然不过是在贬低她,可是毕竟他没有直言否认柳金凤所误会的两人的关系,那一番话于是也就好似一种礼节性的口吻,俨然把她苏折羽当成了自己人一般地替她谦虚起来了。

    柳金凤登时笑得花枝乱颤道,相公真会说话,今天又是要做新衣裳吗?

    拓跋孤指指苏折羽道,今天给她做一身吧——多做几件也无妨,免得她又觉着委屈了。

    柳金凤笑说道,哪里,苏姑娘那么好脾气的人,一颗心都在您身上了——也亏得您也这么关心她。

    苏折羽此时的表情,她其实是看在眼里的。以柳金凤的世故,她绝对不会看不出来苏折羽其实更像是未出嫁的姑娘。她始终都是姑娘家的发式,说到自己也只说姓苏,并不提夫家姓氏,这并非嫁了人的女子的样子——只是她也看得出来苏折羽对那些衣服的主人是种什么样的心思,那种仔细,那种流露出来的羞涩与暗喜,绝不仅仅是为了完成任务。问她,她说“我家主人”,于是柳金凤暗暗相信苏折羽恐怕是哪家大小姐嫁人时候陪侍过去的婢女。她暗暗叹惜,为她可惜与不值,因为这样一个年轻又貌美的女子仅仅是个下人,太不公平,可是今天她却突然惊奇:她的身上披得如此不合身的明明是她那个“主人”的裼衣,单只这一条足以证明她并不只是个下人吧!她看看苏折羽,又看看拓跋孤,很是感叹,心道她看他时那羞怯的眼神明明还是初恋少女的青涩。以往也曾想过什么样人物能令这姑娘如此倾心,现在看来——这男人竟真的值她如此?

    苏折羽见她发呆,很是咳了一声,低声道,麻烦柳嫂了,不过,不过做一身应当就够了。就照上次的式样就行。

    不多做几身吗?柳金凤看了拓跋孤一眼,既然你家……你家相公都说了?

    今天太晚了,我怕……

    怕什么。拓跋孤道。你让她做着,改天我派人来取。你挑几个不同的式样,天天看一样的,不心烦么?

    苏折羽没有办法,只好向柳金凤使眼色,朝她要了花样的册子,乖乖地挑选起来。

    拓跋孤坐在那里看她半晌,不知为何竟变得恍惚起来。是的,他已看了她一整天,但是此刻,这个坐在那里,怀着隐藏的喜悦挑选裁剪的苏折羽,却能够令他想起另外一个,曾带着同样表情挑选衣裳的女子。

    他转开脸,看着外面,阴明相间的霞色。

    真的要十年了。他心中苦笑。假如他的心里还有一格温柔,那么那一格也已经死了,因为那一格他是留给一个人的,但这个人却永远留在了大漠里。

    折羽。他招手。到这边来。

    苏折羽心下微微奇怪,不过当然是顺从地拿了花样的册子,走了近来。柳金凤母女自然识得情境,笑嘻嘻地走了开去,自去忙活事情。

    坐这里。拓跋孤瞥瞥旁边的空椅。

    苏折羽答应,坐下。拓跋孤伸手将册子翻过。给我看看。

    她为他会对此感兴趣意外得要无法呼吸,脸上的羞红变成了粉色。他伸手揽她入怀。我说点事给你,你要听么?他的话题,开得很突然。

    苏折羽当然了解他一贯说来就来的性子,点点头。

    然而,他却又沉默了,似是无意,翻动那本图册。

    你知不知道——你遇到我之前,我发生过什么事。他开口,声音低低的。

    知道。苏折羽道。主人被青龙教叛徒所迫害,不得不背井离乡,隐居大漠。

    拓跋孤点点头。还有呢?

    还有……?苏折羽略显疑惑。

    我在大漠发生过什么事,你知道么?

    主……主人在大漠勤习武功,尽得青龙教功夫的真传……

    拓跋谷笑,苏折羽立刻缄口不言。拓跋孤从没有说过的事,她怎么会知道?

    但她却隐隐知道的。

    她知道每年秋天,他都会重走那条遇见她的路——走回去,到一个她所陌生的地方。他从来不带她去,而即便是来到中原之后,他也并没有忘记一年的这个时间。便在她去年冬天去捉了邱广寒的时候,他才刚刚从大漠返回中原。

    可是她不敢说。

    她的头发被轻轻吹起。是他缓慢的叹息。她很少见他这样。折羽。他顺手轻拈她发际。照理说,我所有事情你都知道,对么?

    苏折羽悄悄咬住唇,答道,是。

    拓跋孤却忽然大笑。对。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像苏折羽这般叫他放心——她是他真正的自己人,虽然不过是个仆从,但对她却绝没有任何私密可言,也绝不必有任何隐藏掩饰。然而,他却终究还是隐瞒了某些事——某些,也许会让她不那么怕他的事——因为,假若她知道他的这些事,她或者会用不同的眼光来重新评价自己这个主人。他却厌恶这种情形。

    在十八年后的戏台上,他只需要一种身份。

    然而,这个下午却奇异了。他从柜上飘动的“气氛”敏锐地嗅出,又一场雷雨即将来临,不过,离此刻还远。他不着急,只是,略略地俯下头去,靠近苏折羽的后颈。

    你很想知道我每年都要回漠北是去干什么的,对不对?他轻易说穿她心中的迟疑。她来不及惊慌,他的答案已至。

    我只是去看我的妻子。

    很明显地,他感觉到怀里的苏折羽身体轻轻震了震——虽然她已经极力掩饰了。她什么也没说,他便笑笑,她感觉到他的手很轻很轻地抚过她的发鬓。

    当然,这跟你没有关系。他又说道。但是我突然觉得,苏折羽,我应该告诉你更多的事情——因为——按照你为我做的事情来算报酬——你理应知道。

    苏折羽身体又轻轻一颤。折羽……折羽从来没想过“报酬”。她惶恐道。

    不必解释。拓跋孤道。不管想没想过,你都是值那么多。

    这话虽然略嫌刺耳,苏折羽却反而安静了。假如拓跋孤肯把话挑明了说,于她未尝不是好事。只是,她当然很清楚,自己在他心里仍然只是“苏折羽”,甚至连“替代品”都算不上。

    拓跋孤却在看自己手臂上,那始终未曾擦去的污血。要知道,我最厌恶看到女人流血。他的语声平淡,眼神却移开。因为……

    他说了一个因为,突然停住,不再往下说,手伸了下去,翻过一页册子。看中什么没有?他突然跳开话题。

    苏折羽忙去看册子。都……都好。她小心地道。

    都好?拓跋孤转过她身体来,看她前襟的式样,也看了看她的脸,好似真的是要评较一下她这样的脸孔用什么式样合适。

    他的目光,随即轻轻地滞住了,凝视在她的眼睛里。这双原本灵动的眼睛在他面前,没有一刻不是紧张万分的。他说不出来自己是否喜欢她这紧张的模样。

    折羽。他突然道。你怕死么?

    苏折羽微微一怔,随即坚定道,折羽不怕。

    是么。拓跋孤淡淡地道。我厌恶看到女人流血,是因为她们一流血,就要死了。

    苏折羽心中又是一震,拓跋孤又已抬眼看她。你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对么?

    苏折羽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你知道我妻子是怎么死的么?

    苏折羽突然觉得心口一堵,喉咙也似被什么堵住一般,说不出话来。她不敢再看他,偷偷低下头,他却伸手,轻抚她的脸颊。

    看着我,苏折羽。他命令她。她抵抗不了。

    我就先不说“子贵母死”这个规矩了——这个规矩,我还没废掉,反正眼下我并没有儿子。你虽然不是我妻子,不过你如果真的生一个儿子下来,还是要死的,你明白么?

    苏折羽连连点头。折……折羽知道主人是爱惜……

    爱惜你?拓跋孤冷笑。说得太天真了。我已经说过,先不说“子贵母死”这个规矩,只不过我还不能让你死。不论是因为什么缘故,如果你成为第三个在我面前流血而死的女人——那么等到真的需要你为我去死的时候,我可以找谁?

    苏折羽看着他,目光不敢偏离,可是浑身都微微颤抖着,不只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她很明白即便是拓跋孤这样的人也很难在两个最重要的女人相继难产而死之后再正视女人生孩子这件事,可是这其实不成其为理由——然而,她终于还是愿意相信他是爱惜她。是的,他爱惜她,无论是为了什么样的私心。

    你明白我意思么?拓跋孤看着她晃动的双眸。

    折羽……明白的……

    他的手这才放下去,离开她的脸颊。

    是的,他已经忘记了,除了,例行公事地每年前往漠北——却其实,更多的是去看两个老人。他们从来不喜欢他,正如他也从来不喜欢他们,只是他很明白,从他们那里夺走唯一女儿的,是他拓跋孤。

    他真的已经忘了,如果不是这个坐在这里满怀羞涩地挑着花样的苏折羽,像极了那个成婚前夜的女人。只是,他心里的这格温柔。不要说苏折羽,就是那个女人复活,他也已经给不出来了——他现在甚至相信那是天意,是运气——令他终于可以摆脱拓拔礼的命运,不让任何一个女人有机会左右自己。假如之前能够娶到邵霓裳,那一切就更完美,因为能娶到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子,于他来说是多么的美好,即使有一天她也难产而死,他都可以没有半分心痛。

    所以,或者,他厌恶的并不是看见女人流血,至少不是所有女人——因为他对不在乎的人,从来不在乎。可是,苏折羽。他凝视着她,一言不发。我又有多在乎你呢?

    苏折羽气息温润,目光却迷离。他转念随手抓起了那册子。你不挑,那么随便做吧。他起身竟先向外走去,留下她尚未回过神来,惘然地看着被抛进怀里的册子。

    外面天气阴沉,显然,暴雨将至。

    便在此时,嗒嗒嗒,不是雨声,而是马蹄声疾驰而至。拓跋孤略略皱眉,连屋里的苏折羽也似觉出什么,忙掀帘走了出来。来的不是别人,两骑快马,正是邱广寒与单疾风。

    哥哥,可找到你了!邱广寒着急地一勒缰绳。后面单疾风也勒马止步,恭声道,参见教主!虽仍是礼数,语声却也极有焦急之意,甚至忘记了要下马。

    什么事?拓跋孤走近他。单疾风忙压低声音,悄然向他禀报了几句,苏折羽就站在一边,却半个字也没听着。她只是瞧见拓跋孤面色变了一变;另一边,邱广寒似乎亦是知情者,甚至来不及向她打个招呼,她料想事情定必非常重要。

    只见拓跋孤回头扫了她一眼。我先回去——他看了看邱广寒——你下来,马给我。

    邱广寒依言下马。苏折羽上前一步到,主人……

    说话间已有雨点落下。拓跋孤一摆手道,你慢慢挑,广寒,你照顾她。

    邱广寒只来得及哦了一声,拓跋孤与单疾风两骑便在这逐渐变大的雨势中远去。她见雨已不小,忙一拉苏折羽道,苏姐姐快来这边避一下!苏折羽边向后退,边犹自有几分未能缓过神来。

    是,假如这一天是一场偶然的浪漫,那一切已经自动结束了。当然,教中发生重大事情,他不得不走,更何况,“广寒,你照顾她”,他说得好似无意,可是要知道,从来他只会让她苏折羽好好保护、照顾邱广寒,只有今天,他让邱广寒来照顾她。

    邱广寒捏着她的手。你还好吧?她瞧着她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身体……怎么样了?

    没事。苏折羽忙低下头,钻进了铺子里去。邱广寒也跟进道,昨天一天都没能来找你,今天也是刚才出了乱子,我才能跑出来,得知你们竟都从早上起就没影了。左右二使都急得到处找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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