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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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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极大。

    恍然只是一瞬,驻地后的数千柳枝一齐飘起,似在昭示冬日的枯竭。青龙谷本来四季盎然的青意,也只透出凛冽的寒气,随这风神袭来。浮砂迷人眼,袍袖生尘,乱发弥轻;已出鞘的乌剑与未出鞘的弯刀,水一般至秀的女看客与最不可告人的阴谋家,皆成这比武的赋辞。

    两边忽动。刚硬的天光中突有惨烈的戾气,一个顺风,一个逆行,高处,似是两道天光碰撞,刀剑之声好似从心上划过,动魄得叫人疼痛,随后一切消弭,戾气化散,重归旧貌。

    周遭一片安静,竟没有人敢呼吸。轻轻地“嗤”一声,及肩塌下半幅的,是邵宣也的衣袖。人群中这才发出“嗡”地一声。仅一招的交换,连高手如夏铮,也已看得注目。

    邵宣也扯下半边衣袖,笑笑。

    不用你让我!凌厉说话间长剑一转,又逆风袭去。

    两个交换了足有二十余招,比起以前,凌厉的剑招沉稳了些,不再显得毫无章法,正如他先前看慕青的剑法一般,交手之中,他的头脑也变得极是清楚,应当用什么样的招式来应对或反击,不再令他手忙脚乱——但运招与变招之快却没变——非但没变,甚至还更快了些,所以说是二十余招,在一旁邱广寒数来,大概已有四十余招。只有她知道凌厉的“一招”有多么短暂,而旁人甚至无法看清他的动作。

    就连邵宣也也有几分目眩。好在他的武功原比凌厉高出甚多。凌厉若是运些花巧,也并不能扰乱他的心神,他知道自己只消不要出纰漏为凌厉所抓住就好。时间一久,“中原第一刀”自然要渐占上风。

    到得后来,众人只听刀剑相碰之声许许,但这声音已叫人耳鼓振动,除了内功高强之人,有些已然眩晕作呕。凌厉觉出邵宣也刀上劲力仍然充沛,心智他内功修为终是高过自己;自己快则快矣,却难左右大局。此刻虽然不分胜负,但再有百招,却不免落于下风,心中也思良策,余光瞥到旁边立着的邱广寒,心神微分,被邵宣也弯刀向下一剜,大腿上一阵疼痛。

    他心中暗道不好,屏息凝神。行动却已大打折扣,只听邵宣也觅隙低声道。你还是快走罢,留在这里我保不了你!

    凌厉心觉好笑,回道,堂堂领头的邵大侠,原来什么都保不了。

    我不跟你说笑!刀剑相持间邵宣也焦急之色可见。凌厉嘴唇微动,却未言语。他自然知道邵宣也纯是善意。只是这一“决斗”,却如何可能以他逃跑告终?

    心领了!凌厉扬剑弹开他招式,两人分开丈许,再度对峙。

    你受伤了。要不要包扎一下再打?邵宣也开口道。

    不用!凌厉挺剑,照旧向邵宣也攻去,耳中却突然邱广寒道:持念清明存一心,忽左忽右如复身!

    凌厉一怔。这显是两句心法口诀。他只觉这两句话甚是耳熟,却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那一边邵宣也已经接上了招,只听邱广寒又喊道。三分气力贯肘腕,四两始能拨千斤!

    凌厉招式一拐,陡地想了起来。昨夜邱广寒曾交给他一块绸绢,他心知她又默了两篇青龙心法口诀给他。自然不肯学,却被她强塞在怀里。夜里睡不着时,他拿出来看了眼,却也没记,又放了回去,这几句话仿佛有点儿印象,应当就是那心法之中的。

    他顿觉奇怪。青龙心法这以刚猛为主的内功心法,为何会有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口诀?在他印象里,拓跋孤似是从不用这种手段的。不过眼下这几句口诀却提醒了他。因有了“续”“蓄”二诀的基础,他自是很容易便明白了邱广寒的意思是叫他不要与邵宣也硬拼;类似的口诀在那疗伤的“化”字诀中也有,意为以巧妙的途径改变或化解正面之伤害。凌厉剑势一沉,身形微侧,邵宣也刀招果然落空。他微微诧异看了凌厉一眼,心道邱广寒念给他的不知是哪个内功心法的要义。

    只是若要说“四两拨千斤”,光卸劲并不是什么长久之计,这口诀却还只字未提如何反击,想必后面还有。凌厉避过几招,只听邱广寒果然又念道,五湖尽皆入海去,六神停留百会中。凌厉脑中霍然。原来青龙心法“蓄”字诀中曾将人的内息蓄于五处重要穴道,便称为“五湖”,旁人不懂,凌厉却是一听便明白。至于“海”,那便应是指的气海了。他修过蓄字诀,据此诀调换内息自是不难。那壁厢邵宣也也明白邱广寒是在帮凌厉,只觉这一二十招果然艰难起来,好似招式都挨不上实处,竟被一股奇异的力气卸得干干净净,反令他自己难受起来;甚或还有几分吸附之力,令他顿时处于被动之势。

    凌厉听得出邵宣也的呼吸稍重,显然被拖得疲乏了起来。他剑招反是行云流水,虽然并不欲伤人,却自然而然地带得邵宣也刀行加速。后者的招式本不应与凌厉比快,但竟难以控制。凌厉不料那几句口诀竟有此神效,心中欣喜,只待再多行十余招,便可令对手过于迅速之下,露出破绽,却只听邱广寒又念出后二句:七分纳得敌意来,十有**魂归去!

    凌厉微微一惊。七分。先头是三分气力贯肘腕,那么这剩下的七分,竟是这拨回千斤的诀窍所在吧?他心下顿时大喜。是了,经那“蓄”字诀修炼后,他早对自己体内真气驾驭有致,而先前卸得邵宣也许多气力,也尽得这“以柔克刚”之意髓,此刻这纳得敌意来,也便是先将对手的“千斤”骗来,再以自己的“七分”拨回去罢。他吸一口气。长剑在指掌之中轻转,三分气力仍在助他向对手身上诸穴点到,但邵宣也的刀招也已攻过,倏忽一下,到了近前。凌厉侧身避让,左手径自去叼邵宣也手腕。后者略惊,抽招而退,却惊觉手臂似已陷入对手内劲之吸力之中,那手中兵刃几欲脱手。凌厉的内劲——为何会如此强大?邵宣也心中不解,也不信。却忘了内劲聚集之法比之内劲本身的强弱一般重要,凌厉得那最后两句口诀,早令他脱不了身,情急之下左手欲推出一掌,凌厉劲意已吐,掌力借他之力向外一推,邵宣也只觉这力量竟大得把持不住,身体如纸鸢般向后跌去,好似身后是一片飞也飞不完的空洞。直至砰然落地,他才觉胸口似受重重一撞。喷出口鲜血来。

    凌厉全没料到这样一推会将他伤得如此之重,慌忙上前扶他道,宣也,你怎样?邱广寒也忙跑了过来,刚刚俯身要说什么,却不料这一来诸派竟又将几人围在核心。只听邵凛下令道,奸贼胆敢出手伤人,拿下他们!

    谁敢动手!?邱广寒霍地站起,与此同时之间周遭突然有种异样的光亮。众人鼻中闻到松油的气味。忙向四周看时,竟已有二十来人的火箭之队,点燃了的箭矢已对准各派人群与营帐,为首的正是许山。

    广寒,你们莫非……还想先动手?夏铮厉声问道。

    不是那个意思,舅舅。邱广寒语声恬静。只是方才比武之前,邵大侠与敝教这位凌公子达成合议。若他输了,便要好好听我们解释江湖上近日之事,只要你们不反悔,青龙教的弓箭自也不会向诸位身上招呼。

    善哉善哉。说话的是一旁久未开口的大理相国寺空明。这神僧一开口。邱广寒连同她身边的霍新一起警觉起来。只听空明道,女施主所言有理,夏施主,我等既已答应理论,便不该再行反悔。

    邱广寒一笑。还是空明大师讲道理,我们先安置下邵大侠,便请各位退开吧。

    诸派犹豫着逐渐散开,火箭队也便收箭退去。邱广寒回身,矮身去看邵宣也。

    你怎么……你怎么下手那么重啊?说话的是正不断擦着邵宣也唇边血迹的姜菲。只见邵宣也衣襟上沾满了鲜血,脸色苍白,竟是伤得不轻。

    邱广寒显然本也没想过凌厉能将他伤得如此,一时也没了话,凌厉自然更没了话,只解释道,我当真没料到……

    现在还说什么!姜菲眼眶红红的。快扶邵大哥去休息呀!

    凌厉连忙点头,但那一路被扶着往营帐而去的邵宣也,一双眼睛却在注视邱广寒。

    你……终于还是帮他……他苦涩地道。

    我帮我的青龙教。邱广寒抿了嘴唇,表现得无谓。他嘛——他是青龙教的左先锋呀!

    青龙……左先锋?邵宣也看看凌厉。原来你已是……原来……如此……

    呃,我……不是的,我……凌厉瞪了邱广寒一眼,却也不便否认她的话。

    邵宣也却低低一笑。但你不要以为伤了我,这次攻谷计划便会有任何影响。

    我早知道啦,你能对他们有什么影响……凌厉故作轻松地开口,说了一半,却不料邵宣也突然抬起眼睛,吐出那个他注视着的人的名字:邱广寒。

    他一惊,才知邵宣也这句话,原来仍是在对着邱广寒说。

    你以为我想让你受伤?……邱广寒似乎有些委屈了。好吧,一切事情因我而起,我承认,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是……邵大哥,等向你解释了一切之后,我不信你会是非不分到还要坚持攻谷的。

    好。邵宣也哂笑。我就听听你们有什么高论。

    便在此时只听一声锐响,邱广寒眉头一皱,站起身来向后望去。响声来自青龙谷内,一支信号烟正窜入空中。

    谷中有事?她面色微凝。霍右使,应该一切安排妥当了才是啊。

    出了什么事么?凌厉也站起来。不会是……

    不会。邱广寒似乎很明白他的疑问。如果他们胆敢提早攻谷,便不是这个颜色的信号了。

    不管怎样,还是快回去看看吧。凌厉道。

    邱广寒转过身来。那你……

    我本就是一个人在此,不必担心我。我向宣也解释。

    邱广寒稍稍沉默。离午时不过一个时辰了。她说道。无论如何,午时之前,总须回来才好。

    我知道了。凌厉道。你快去吧。

    邱广寒点头,将剑鞘交给他,向邵宣也再看了一眼,便与霍新快步离开。

    真奇怪。邵宣也吃力地道。拓跋孤不是……在青龙谷么?广寒这么着急地赶回去……?

    少说两句吧,疗伤要紧。

    几人扶邵宣也进来,几个要紧门派的首领自也跟了来,围在小小营帐门口。姜菲先将母亲拉了进来,要她确定邵宣也无事。邵宣也看来倒也还好。只是轻笑一声,还是向凌厉道,我听到一种传闻,说拓跋孤功力大损,恐怕是难以为战……

    难以为战的人怕是你吧。凌厉打断他话。这种传闻,你不觉得可疑?若是真的,你倒更该想想为什么了。

    邵宣也皱眉。疑点……确实很多……这是什么?

    凌厉诧异于他话语的跳跃,随着他的手去看指向的方位,却见自己未入鞘的乌剑身上赫然竟粘着两枚细小的针。

    是暗器!姜菲也看见了。将布裹了手来取下。这……与方才杀了慕青的一模一样……凌厉,怎么会粘在你剑上的?

    莫非适才……凌厉似有所悟地将剑身立过。莫非真是侥幸……?我的乌剑……

    你快说。怎么回事啊!姜菲急道。

    想必适才有人趁乱向我或者宣也也出了手。我们是约定了比武定胜负来决定究竟后面该听谁的,无论是我还是宣也忽然受暗算身亡,必会令这梁子结得更深。可他大概没想到乌剑吸力极大,这细小的金属制物靠近,便被它吸来,附在了剑上。

    这……这么说真有人要害死你们了?姜菲大惊失色道。你们两个自己都没发现——这暗器真是无声无息!

    到了现在,我的话你们究竟相不相信?我看,我也不需要说什么了吧?这两枚暗针就是明证了,那凶手也便是杀死慕青的真凶了。

    呃——姜菲略一语塞——邵大哥若信了。我便信!

    不管你信不信,总之。凌厉道。当初朱雀洞一事,你们太湖水寨算是欠我一个人情,对不对?现下我希望你们不要冲动,不要参与这次攻打青龙谷的行动,你们——能还我这个人情么?

    我……我说了不算啊!姜菲咬唇道。这要问我娘!

    凌厉抬眼去看姜夫人,姜夫人道。这位凌公子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今日之事确多疑点,我们便暂时听从邵大侠的指挥,他既答应凌公子暂给他机会解释。那我们也不便多作主张。

    凌厉松口气,道,多谢夫人。太湖水寨虽不算头等大帮会,在江湖上却也小有影响,只要有一家两家开始有些松动之意,这一伙人至少便不会一鼓作气都冲入了青龙谷。他又转向始终站在一边看着的夏铮等人,道,谭大侠也曾亲口答应说夏家庄欠我一个人情,这一次是不是也……

    谭英既然答应过你,夏某也不会食言,必会约束众人,不令私自向青龙谷进发。夏铮道。凌公子说其中有隐情,便请道来。

    凌厉才将自己所遇所知一一道了。可众人心中先入为主,如今忽然听了一个全新的故事,委实也是半信半疑。邵宣也似乎累得极了,半躺于榻,闭着眼睛,不发一言。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又该找谁去报仇呢……姜菲喃喃地道。我自己……我连爹和三师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我是不知道应该找谁算账,说青龙教是我的仇人,我就来了;说朱雀山庄是我的仇人,大不了我去找朱雀山庄,反正我都不认识的。可是邵大哥……你要他相信邵二叔是这些惨剧的帮凶,这实在太匪夷所思!反正,如果他信你,我便也信你,否则的话……

    他早便信我了。凌厉看了眼邵宣也。后者隔了一会儿才睁开了眼睛来。

    现在要怎么办?他语意苦涩。凌厉,你总是来拆我的台,总是把我的计划打乱得一团糟。我带了人来讨伐青龙教,结果你却说,我完全找错了人!

    你这叫“带领”么?你根本是被人利用!凌厉道。如果这次青龙教覆灭,下一个靶子就会是你们明月山庄,你信不信?

    邵宣也却竟呵呵笑了起来。区区一个青龙教左先锋竟然将我这个所谓领头人伤于剑下,要覆灭的……只怕不是青龙教呢……

    宣也,你……什么意思?凌厉既有几分莫名,又有几分紧张。一边姜菲道,我也没想到,你上次明明武功全失地离开青龙教,怎么现在竟反而如此厉害了?

    你不如去问宣也,为什么要让我。

    我可没有让你。邵宣也笑了笑。我现在明白了,凌厉,我终于是输给了你,什么都输你——以前总还以为旁的不行,论武功,你不是我的对手,现在却连这一点也输得一干二净。

    你真这么想么?凌厉看着他的眼睛,笑得一样苦涩。我却觉得,你有的东西,我一辈子也得不到呢。

    我有的东西?

    地位,名声,还有随此而来的一切好处——你可知我有多嫉妒么?

    那么你又可知道……我有多么嫉妒你……?

    邵宣也的语声淡而沉,透露出一种深深的失落之感。凌厉便沉默了。他不想与一个受了伤的人互相嫉妒下去。

    你想好了么。他转到正题。撤,还是不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