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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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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他还不知道对不对?苏扶风道。他的样子,像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当然不知道的。瞿安苦笑。

    但他一直很仰慕你。苏扶风道。就算他说他对你的样子都记不清了,却还一直把你当作他的目标。可是你为什么不认他呢?为什么后来又要走呢?这世上该没有一个父亲是不希望父子相认,或者不想见到自己儿子的吧!

    邱广寒咳了一声,道,我们先来说正题,这……

    不,我要听你说。苏扶风却固执地看着瞿安。你这样做,总有你的原因吧?就算我再也见不到他,我总也想听听……听听他的身世……

    瞿安微微地笑了笑,笑得有种超脱他苍白面色的温暖。

    凌厉能遇到像你们这样的姑娘,或许该算是他的福气……他喃喃地道。……只是他也许真的同我太像,也像我当年那样,根本不懂得去珍惜对我好的人。若是如此,该怪的也只能是我。

    静默。没有人打断他的低语。

    凌厉大概同你们说过,他本是出生在临安。瞿安道。这没错。她母亲本是一大户人家的千金,姓李名青,我遇见她,是因为奉命去杀一个人——此人为避仇家,乔装改扮混在这户人家之中作长工有三年之久,可惜终于是露了马脚,大哥令我单独前往……

    你还不到十六岁的时候就派你一个人去……?邱广寒狐疑地看他。

    那时候——对,刚满十五岁。瞿安仍是温暖地笑着,语气却透着种说不出的怅惘。我打探过那人的作息,那天就守在户院后墙,终于觅机得手后,本以为万事大吉,却不料那位大小姐李青会躲在假山之后。我原本没有发现她。但要走时,却感觉到……

    假山后面有一股杀气对么?邱广寒轻轻一笑。

    是。瞿安道。亲眼看见我杀人的小姑娘,你让她毫无反应,那本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就朝她走过去。她自然吓得要大叫起来,我为求脱身,捂了她嘴将她挟持了。

    瞿安停顿了一下。你知道,我们圈子里有个规矩。非到必要,尽量不去杀不相干的人,所以我也不想杀李青,本准备脱了身就放她走了。可是……她偏偏是个很标致的女孩儿,我呢,我少年气盛。所以……

    邱广寒轻轻啊了一声。道,你……你比凌厉还过分,看来他那拈花惹草的毛病,竟是从你这里传下来的!

    我昔年的名声也很不好,只不过你们没有听见罢了。瞿安苦笑道。你先不必想太远,那日原没有做“那样”的事,但动手动脚的欺侮之事自然还是有的。我那时也的确什么都不懂得。又怎知这样的事情会对那小姑娘有何等的伤害。李青比我大一些,差不多是要说亲的年纪了,这个时候被我欺侮,纵然不曾**,却也所差不多,依照她一贯以来所知,除了跟着我,也便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是我又怎可能明白,只知我不可能带上她,所以虽然她后来一再求我,我仍是自己走了。

    你……你心里喜欢她么?苏扶风声音微颤。

    我喜欢。瞿安道。喜欢又能怎么样?

    喜欢……你至少可以时不时地来看她,就像凌厉……

    人家是大小姐呢!邱广寒忍不住道。你们……把女人都当成什么啦!

    我确实答应了会回去看她。瞿安道。我数月之内去偷会过她几次,她一心跟我,凌厉也该是在偷会的时候有的,只是后来久了,我——就没再将她放在心上,就许久未去了。

    你竟然……

    如果只是倒好了,偏偏一年之后,我又因故去了一趟临安,突然想起了她来,可是去李家才知她已嫁人了。可笑我那时竟还大为生气,认为是她背叛了我。

    你这样认为那就对了!邱广寒很是揶揄地道。凌厉发现苏姑娘和你们大哥在一起的时候,可不也是这般可笑的心思!

    他……果然生气了么?苏扶风低声地道。

    那可是不折不扣的吃醋!也不想想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吃这般醋。

    瞿安微笑。你是在骂他或骂我都好,反正我本也不是个好人,我的儿子想必也不是。

    那你后来怎么知道有凌厉的呢?邱广寒又问。一年之后——他那时该已经出生啦?

    我那时自然是不知道的,听说她嫁了,也不过喝了杯闷酒,就回了黑竹。如果一直都不知道,那倒也罢了,只可惜我与她的情分似乎并没那么容易断绝,半年后我又接了单生意,得知要杀的认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婆子。

    金牌杀手竟被派去做这种事?邱广寒咯咯笑道。

    瞿安摇了摇头道,那时尚小,在黑竹会中排不上一流,被派到这样的事情亦不奇怪。无论如何,我只当它是单生意,亦不想问其中缘由,哪知竟不等我去找这老婆子,她先来找我了——原来她是前一晚碰巧看我入住一家客栈,便在客栈外守了一夜等我。

    她为什么要等你?苏扶风好奇。她难道认得你?

    问题就在这里。瞿安道。这老婆子不是别人,正是给李青接生的稳婆。

    稳婆?但就算是稳婆,也不该认得你啊。

    她确实不认得我,但凌厉不是李青丈夫亲生的儿子,她却是知道的,只因李青嫁入夫家时已有三个月身孕。新婚之夜虽说唬弄一下也便能蒙混过去,但肚腹一个多月后便隆起,也委实太快了些。纵然她能百般隐藏推托,偏偏凌厉这孩子最后早产——无论如何,成亲才五个多月就诞下婴儿,决计说不过去。

    那所以?

    好在李家也是大户,临产前眼见瞒不下去,便已李青思念父母为由,将她接回娘家,又以见不得风为由,不让她见外人。凌厉生在六月,但李家硬是将他藏到了九月。对外头只说孩子是八月里的生辰,长得快而已。

    这样能圆得住么?邱广寒反倒在替她担心起来。

    圆不住又怎样。夫家虽然怀疑,但并无确凿证据,再说都是大户人家。谁又丢得起这个人——是以李青抱着孩子回到夫家,一时倒是相安无事的。我前一次去临安时,大概就是这么个时候,但这许多事。却是见那稳婆之后,她一一详细告知于我。

    这稳婆究竟怎样知晓你是谁的?

    稳婆给李青接生以后,她自然知晓这孩子是生在六月。李家为封她的口,就将她留在府中。让她照顾李青产后起居,不叫她往外走。李青与她竟是日渐熟络了,她便问李青孩子父亲究竟是怎样回事。李青只是不肯说——便是李家父母一再问她。她也从不曾吐露半点——只有一次,那稳婆说,只有一次,在给婴儿擦脸时,她曾说了一句,说他的嘴唇长得像父亲。

    邱广寒抬头去看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正在呡起。是啊。她恍然道。我总觉得你们哪里像。但一直说不上来,只是“感觉”,被你一说,还真的很像——所以你们说话、你们笑起来的时候,都隐隐约约是一种样子的。

    但是……苏扶风沉静地道。她这个大小姐,从来不曾与男人有什么接触,她父母应该早心知肚明——只有那一次被你掳走才可能发生什么的。

    只可惜孩子是后来有的,她父母不知我们后来还曾私会,若依照那次被我掳走来算,时间也并不对,是以此事也并未疑到我。

    那稳婆难道仅仅凭着你们嘴唇那么像就认出了你?这未免也有些离奇。

    也许有些联系生来就是割不断的。苏扶风道,就像我方才见到他的时候……

    在我报出姓名之前,你就知道是我了,对么?瞿安道。

    苏扶风默默地点头。这是种说不出的感觉,你们虽然很不像,却又很像。

    看来只有我比较迟钝了。邱广寒耸肩。谁叫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是那样一种样子呢。

    瞿安只是微笑了笑。我们言归正传。凌厉的身世,你们该了解了——我那时尚不满十八岁,听说自己竟有一个儿子,委实难以相信,是以竟是足足呆坐了一整天。原来当初李青是没有办法才嫁了人;她父母一直逼问她,想要问出是谁对她做了这样的事,她始终未曾将我说出来——而我在遇见这稳婆之前,竟是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的。

    所以你立刻就去临安看她了,对不对?——哎,但你方才又说凌厉五岁之前你都没见过他……?

    李青又怎肯让我见他。瞿安苦笑。其实那稳婆会出现在那里,我已隐隐猜到有些不妥——因为我被告知直接到那小镇去杀了她,而那稳婆说是家中主人派她来此办些事。很显然,要取她性命的就是她家的主人,只不过他们没料到我恰恰就是他们在找的人而已。

    等一等——家中主人——你是说李青的父母?

    听她说来,应是李青丈夫家中之人。

    那岂不是证明她丈夫已经知道凌厉不是他亲生的了?

    他确是知道了,因为凌厉已长大了一些,便看出来愈发不像他。他原本就心存怀疑,所以便坚持要滴血认亲——凌厉与他的血自是不溶。这夫家大发雷霆,却又碍于面子,不好将李青就此休掉,因此便将她连同凌厉一起赶到家中一处荒院,这夫家自己另讨了小妾,不再理睬李青,她那时带着凌厉,无人照料,无人过问,其实生活已极是辛苦。但她这样的女人,愈是辛苦,就愈是倔的。我赶到临安好不容易见到她,她却说她宁死也不会让我见凌厉。

    那么你那时——你那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凭你的本事,你一定要见,她也拦不住你。

    但我……瞿安顿了一顿。我毕竟还是有些害怕。我虽然想见儿子,可是冥冥中,却又有些庆幸她没有为此纠缠我——若我只是用我当时太过年轻来作借口,想必你们也还是会骂我薄情,但我天生便是个薄情之人,你们见过凌厉,也该知道了。

    凌大哥可没别人说的那么薄情!邱广寒道。不过你也不必这个样子,我很清楚你也决计不是薄情之人。只不过——我们每个人处在一种景况里作出的选择,总是有理由、有苦衷的,我哥哥说过,旁人没在你的这个位置上。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呢,更不要说骂你了!

    多谢你安慰我。瞿安笑笑。我虽不敢说李青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女人,但她决计是我到死也忘不掉的一个。若我遇见她能晚十年——哪怕仅仅是五年,我或者便不会如此少年心性地对待她;到后来我才发现。原来这世上有很多东西,其实是可以放弃的。许多我那时以为重要的东西,其实根本比不上李青对我的一个表情。只可惜明白的时候,总是已经太晚。

    好啦好啦。你倒伤感起来了。邱广寒笑道。那那个稳婆的事后来你怎样交差?

    他们自然要取消这单生意的——否则我杀了他们家谁去顶缸都不好,是不是呢?

    就是说你去恐吓了李青的夫家人?

    也差不多——单单是恐吓已经算不错了。我让那稳婆去劝李青搬去外面住,夫家也没敢拦她。我暗地里给了那稳婆些钱。托她照顾李青和我儿子。她也答应了,所以我当时又回了黑竹,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去临安瞧瞧。那些年,她还是一次都没让我见过凌厉,直到有一日我又去看她,她突然问我,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我会不会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这话你或者觉得很奇怪——不过她一直对我不理不睬,突然愿意跟我说话也是件好事,所以我还是很高兴,自然是跟她说我会。那天晚上她让稳婆在家里照顾孩子,叫我陪她一起到山上去坐着,说要看星星,可是其实她哭了一整个晚上。我知道她受了许多许多苦,若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决计不会让一个女人这样孤苦伶仃——可是我是个杀手。那个时候比之前些年,我的仇人只能说更多了。以我这样的身份,我又怎能带上她。这个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当年做下的事情是多么荒谬——像我这样一个人,本来救不该有女人,更不该有孩子。

    可是后来你却把你的儿子也带去了让你这么痛苦的黑竹会。

    如果我一定要照顾他,除了让他在我能看见的地方,又能在哪里?

    李青如果知道,大概就不会问你那样的问题了。

    她本就知道的。我是个杀手,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会甘心为我受那么多苦,只不过因为我是第一个带她离开那个宅院的人。倘若我掳走她以后没有再放她回去,于她来说也许就是真的幸福了——只是这些话她到那一天才告诉我,我才知道她如此这般地恨我那日欺侮了她之后,怎么偏又送她回家。她甚至还说她希望我们的儿子以后能像我一样无情,那样的话,就不会有人能伤害他——她说的是气话、是讽刺深嘲,可那言语却也像诅咒一般。她说到激动,甚至起身说她决定让我见孩子了,因为她要让他学我,让他变得跟我一样。我虽然不喜欢她这些话,可是她开口要让我见孩子,我怎么能拒绝?

    所以你终于可以见凌厉了?

    瞿安点点头。他那时已经长得很大,快五岁了。这孩子很听他娘亲的话,只是李青她……并不像她说的那么决绝。她终于还是没有勇气告诉凌厉我是他的父亲。

    碰巧你也不想让他知道,是吧?

    ……是。

    你现在想不想让他知道?

    不想。

    为什么?现在难道你还有什么顾忌?你还怕什么?

    你知道的。瞿安望住邱广寒的眼睛。

    邱广寒表情顿住。

    如果凌厉知道自己的父亲会与别的男人有那样一种关系,这本身也足够残酷了。

    ……那么后来呢?

    后来,我忍不住逗儿子玩了一会儿,李青一开始在一边看着,后来往屋外走,我们都以为她只是暂时出去一下,并没太在意,谁料她自此没有再回来过。我找遍整座山,连山谷中都找了,全无她的踪迹。她就像……突然消失了一般……

    瞿安说到这里,深深吸了口气。我到很多地方找过她,不过时间久了,这希望变得愈发渺茫。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否还活着,但我知道,从那一天起,她是真的把凌厉交给我了。

    你就带他去了黑竹?

    瞿安摇摇头。我并不想旁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这并非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他。我那时已是会中金牌杀手了,自然会遭人忌恨,所以我让那稳婆带着凌厉故意到大哥那日要经过的地方,把凌厉留在那里……

    你大哥又不是大善人,凭什么他就一定会收养凌厉?

    因为我也是这般大小的时候被他收养的。凌厉小的时候,想必与我小的时候很像。我知道大哥宠爱我这个弟子,他应当也不会对凌厉视若无睹。若他真的没有此意,我们再另想办法不迟。

    这样倒是也对,但——既然他发现你们很像,他难道不会对你们的关系有所怀疑么?

    我隔了两天才回去,装作是赶了好几天的路,从别处回来的。无端端的,他也不会就这样生疑,何况我与凌厉的年纪——若说是父子,差得少了些;说是兄弟,又差得远了些。

    凌厉自己不是认识你吗?

    他……瞿安微微一叹。他聪明得很,在黑竹会见到我时,我只是转了转头,他就再没试图来叫我。只是我还是算错了一件事——我愿意为大哥会像对我一样对他,好好教他武功,到他大一些了,我原想有机会就带他离开,不让他染手乌烟瘴气之事,却不料大哥带他回来以后第一件事并不是教他武功,而是派他杀人。

    难怪他说他五岁时就已杀人。但没有武功怎能杀人?

    杀人何必一定要武功,有时候一个小孩儿更不引人注意。那一次要杀的人,正好只有小孩儿可以——所以,我才终于明白大哥为何那么干脆地收养下他。那一次他并不指望凌厉还可以活着回来,因为他得手之后也会被人打死——但我当然不会让他死的。

    凌厉小小年纪杀人又总是得手不死——原来都是你暗中保护?

    起初是的。后来——大哥似乎觉得他是个好苗子,也便开始教他武功,不再随便拿他往火坑里扔了,我也就不必太过担心了。

    但你可知你走了之后,你大哥半点功夫都没再教他了。

    此话怎讲?

    我只是听凌大哥说起,说他只学了一些基本的功夫,后面的武功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苏姑娘,对么?

    我听的也是这般说法——大哥最宠爱的弟子就是瞿大哥,人人都知道;可是瞿大哥一去就不回来,他心里很不高兴,虽然觉得凌厉和瞿大哥或有相似,但竟也不愿再教他了。

    是这样么……瞿安喃喃道。我原以为大哥肯照顾他……

    你究竟为什么与刘景一战便不回来?那一战究竟结果如何呢?

    是我输了。瞿安道。我与他有约在先——若我输了,二十年之内,不得再回中原。若他输了,也是一样。

    看来你年轻的时候还真是冲动得很——身为金牌杀手,这种赌注也是随随便便能答应的么?不过——再“回”中原——意思是当初你们决斗之地,不在中原?

    对。

    那在哪里?

    就在此处。

    在这里?邱广寒大为惊奇。朱雀山庄?

    当时江湖上尚没有朱雀山庄。瞿安道。刘景选了这个地方,其实是占我一个便宜,因为他内劲偏寒,而我内力偏热,在这冰川之中决斗,自是对他有利。

    这样的条件你也答应?苏扶风道。

    决斗之事是我提起,地点由他定——这在一开始就已说好。我本是私下找他,这件事并不想被黑竹或淮南的任何人知晓,所以选在极西之地,亦无可厚非。